3.

六个月后，黄少天发了第二张专辑。

这个时间点卡得刚好，毫无规律的热潮恢复平静，而观众对他的印象还未完全消失。楚云秀那时候压着，让他只上了一两个游戏节目，直到现在才推他去访谈类。

但是黄少天话多且碎的特点，还是一下子就在群众中推广出来。

那天喻文州不经意在电视中转到的，就是黄少天和肖时钦对谈的画面。

肖时钦这个人，长相温和诚恳，脾气也好，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不少八卦都是从他这被揭露的，可因为收视率高，大家又没办法拒绝。上个月刚刚加入了一个叫戴妍琦的助理主持，小姑娘年纪轻轻，胆子特别大，经常问出一些尖锐问题。听上去似乎有点唐突，肖时钦替她缓和气氛，再补上一刀，配合的简直天衣无缝。

黄少天出道还不到一年，就敢上这个节目，也不知道楚云秀是对他太有信心，还是想硬碰硬的撕出个噱头。

喻文州将遥控器放在茶几上，放松的靠进沙发里。

“……黄少在我们学校里可受欢迎啦，最近广播每天都放你的歌。”

“谢谢，谢谢，”黄少天笑嘻嘻的说，“你们新年晚会刚过吧，早知道我就去唱一首。”

戴妍琦的头发侧面编了个辫子，说话的时候那片羽毛也跟着摇晃：“我们还有明年呢！说话算话啊，我就先把这个工作谈下来了！”

黄少天眨眨眼睛：“这可说不好，万一你们明年比较喜欢苏沐橙呢？”

“那就……那就合唱呗！”

到这里才算重点。

还没等黄少天说话，肖时钦适时的接回节奏：“说到这个，黄少这次的专辑，有一首跟沐澄合唱的歌，是你主动邀请她的吗？”

“那当然，苏沐橙多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排队都得排两年。”

“所以你是靠个人魅力插了个队？”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黄少天停顿了一下，又笑起来，“不过后来啊我经纪人打破了我的幻想，她跟苏沐橙是闺蜜，逛街的时候买了双特别好看的鞋，一高兴就把我推销出去了。”

戴妍琦突然插嘴：“黄少你说你幻想过什么？”

黄少天理直气壮：“幻想我帅啊！”

戴妍琦还是给了一下面子，笑呵呵的说：“不幻不幻，这是事实。”

“你觉得我和周泽楷哪个帅？”黄少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戴妍琦愣了一下，索性说，“当然是周泽楷啦！”

黄少天一言不发，拉了下衣领作势要往摄影棚外走。

“哎哎哎哎……！”戴妍琦赶紧冲过去拉住他，差点跪下抱大腿，“我错啦！你帅你帅！黄少你最帅！”

黄少天突然又笑的神采奕奕，配合的坐回去：“对嘛，你在这夸周泽楷他又听不见，还不如夸夸我。”

既然如此，肖时钦顺水推舟到下一个重点：“之前有传闻说你跟周泽楷不合……”

不管是苏沐橙，还是周泽楷，黄少天都没有把话说死，嘻嘻笑笑的模糊了过去。

他倒是挺适合这个圈子的，喻文州想。

杯子里的水凉了，喻文州站起身，重新去倒了杯热水。

这半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黄少天。

黄少天这张新专辑是李轩做的，喻文州有次路过李轩的录音室，本来想上去随便聊聊，结果在外面看到楚云秀。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楚云秀竟然记得他，笑着和他打招呼。

喻文州不知道楚云秀对他了解多少，知不知道他和黄少天的事。既然李轩在工作，两个人只是寒暄几句喻文州便转身离开。

直到黄少天的专辑发行，喻文州才发现自己写的那首歌被李轩拿给黄少天唱了。

虽然他写出来的歌一直是放在李轩那里随便他怎么处理，听见CD中的声音还是有点诧异。

那本来是个女性视角的歌，黄少天竟然唱的颇为轻慢低柔，被扩到六分多长，结尾是一大段的哼吟。

喻文州将那首歌反复听了很多遍，关上的时候，已经想不起当初自己写的时候是怎样想象。

后来李轩还专门给他打电话，问他的感想。

“挺好的。”喻文州说。一首歌的生命，作者和唱者各占一半，好的唱者甚至还要多。每个演唱者都有自己的理解，喻文州从不对交出去的歌再做什么要求。

李轩叹了口气：“必须好啊，这歌当时把我们俩都折腾坏了。”

“值得。”喻文州笑着肯定。

冷着冷着，转眼就是春节。

喻文州是本地人，一个月能回好几次家。他的父母非常洒脱，觉得过年过了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只要全家聚在一起什么时候都能过。于是大年初一，二老就自己跑出国旅游去了。

“陪你过个三十就不错啦！冰箱里还留着两盘饺子。”

“你怎么今年又是一个人回来，这么不受欢迎看着都替你愁……”

喻文州无言以对，只好老老实实听着，把两位老人送到机场，看着他们进了安检，然后一个人开车回家。

今天冷得厉害，可能又要下雪。

喻文州独自坐在家里，连着看了两部电影，字幕自下而上开始滚动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也黑了，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索然无味。于是他拿过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

“你们今天开吗？”

“开，”张新杰冷静的说，“不过是内场。”

内场的意思就是只招待关系户和圈内人。

喻文州犹豫了一下，有时候这种场合更容易出现耍酒疯的状况，和一点都不想知道的八卦。

“你不是想找个热闹？”

喻文州没办法否认他的话，无奈的笑了笑：“那我等会过去。”

他出门的时候路上开始下小雪，在明黄的车灯下像漫天的柳絮。

喻文州等了半天才打着车，新年第一天，路上的车从来没这么少过，很快就开到了酒吧。

喻文州请司机绕到后门，下车的时候多给了他十块钱。

虽然天已经黑了，还不到灯红酒绿的时间，酒吧里几乎没有客人。

张新杰抬起头：“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我正要做点，一起吃吧。”

喻文州点头：“好。”

等到八九点钟，人渐渐多起来。

酒吧的灯光调的十分幽暗，几乎很难看清他人的脸孔，只有镶嵌在地板里一个个小灯，用来指路，就像夜空中的繁星点点落在脚边。

喻文州坐在吧台的角落，和张新杰低声交谈。王杰希的电影是霸图投资，筹备了半年，过完年就开机。然而临到眼前，有个男配角的演员搞出酒驾车祸，被冷藏起来，不得不换人。

大导演没有不挑剔的，人选迟迟不满意，连方士谦那么神通广大的监制都有些犯愁。

喻文州晃了晃酒杯，笑起来：“让王杰希自己上去演吧。”

“你也知道他不能演戏。”张新杰微微低着头，眼镜的边框流动着冰凉的金属质感，“他又进入那种状态了，见到人就开始用导演的职业眼光打量，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有能演和不能演的区别……他以前不是也找过你？”说着张新杰看向他，笑了一下。

提起那件事喻文州就哭笑不得。

电影和电视不同，电视剧演员几乎都是科班出身，电影圈倒是不少路边捡来的。

王杰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觉得喻文州应该去演戏，他认定喻文州微笑时候的眼睛非常适合放在大屏幕中，不需要台词就能流露出很多意味。

“这和你写歌又不冲突。”他说。

和冲不冲突无关，喻文州双手插在裤兜里，平静的笑了笑。他根本不想成为公众人物，也不想出名，不然何必用笔名写歌。写歌也只是机缘巧合的兴趣，那时候被李轩看到了，非要拿去发表。

王杰希依然觉得可惜：“你这么聪明……”

“我不喜欢太膨胀虚幻的生活，”喻文州说，“这是价值观的问题。”

娱乐圈的人，红的时候比谁都风光，不红的时候比谁都破败，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不过王杰希只要有片子要拍，就会把周围的人考虑个遍，大家已经习惯了。

喻文州看着吧台里调酒师的动作，突然问：“你们要签林敬言？”

张新杰停顿了一下，面不改色：“什么？”

既然如此，喻文州笑了：“我猜的。”

过了一会张新杰才说：“幸好你是当文学类的编辑。”

喻文州乐了：“要是做娱乐新闻一定给你们独家。”

临近11点，张新杰站起身。

喻文州知道他的习惯，还是笑着说：“你昨晚守岁了吗？”

“守了。”张新杰跟秦牧云打了个招呼，转头对喻文州说，“我先走了，明天还要去公司。”

“好。”喻文州笑了笑，“新年快乐。”

午夜正是酒吧中最好的时候，渐渐已经开始有喝醉的人，大声喧哗嬉闹。

虽然都是明星，酒劲上头也丝毫没了顾及。

喻文州对这种环境非常无奈，他将钱压在空酒杯下，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从洗手间出来，他沿着脚下的小灯走向后门。

就在他不经意的看了看右手边那排靠墙雅座的时候，突然脚步停顿了一下。

黄少天独自坐在一个沙发里，向前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桌面，手指正在面前的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要不是他的脸离手机太近，被光照着，喻文州是不会认出他的。

喻文州迟疑的原因是，他看见黄少天长按了关机键，然后食指一划，整个屏幕就彻底暗了下去，接着随手将它推远。

也许是他在身边站的久了一点，黄少天抬起头，有些困难的眯起眼睛辨认。

他醉了，喻文州想。

什么样的人才会大年初一来酒吧，关了机拒绝任何联络。

多少有点同病相怜，胃里的酒精慢慢顺着脊椎麻木到脑后，他在黄少天对面坐了下来，耐心的说：“她们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我跟云秀说过了。”黄少天无所谓的撑起身，重新拨弄面前的玻璃酒杯。

“没回家过年？”

黄少天笑嘻嘻的头也不抬：“和你一样。”

喻文州可以理解他的防备，没有再说话。

远处似乎突然有人哭了起来，大约是借酒发作。无论如何，酒吧里静下来，一阵伤感而消极的寂静四处蔓延，而渐渐环绕响起的音乐，竟然是黄少天新专辑里、喻文州写的那首歌。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是自己在家里放的效果远远不及此时的暗光气氛，越轻柔越是压抑，甚至连喻文州自己都觉得有点难受。

黄少天忽然仰起头，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不喜欢这首歌。”

他低声说。

喻文州看向他，黄少天用手撑着额头，微微艰难的回忆：“我唱完之后，好几天都出不来。我觉得写这个歌的人肯定……”

“什么？”

“没伤心过。”黄少天看着桌面的某个纹路，“也没喜欢过什么人，不然写不出这么冷的歌。”

是这样吗。

就连喻文州也无法对这个说法加以判断。

他曾经认为自己并不在那些歌里面，但是也许作者永远无法避免在作品中暴露自己。

喻文州闭了下眼睛，他知道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去想令人头疼的问题，酒是能迷惑一切的东西。

于是他任由沉默凝固在他与黄少天之间，歌曲结尾的那段轻哼悠长不止，尾音像是刮在心上。

直到整首歌放完，喻文州理智的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能站得起来吗？”

幸好黄少天的酒品不错，没有抗拒，他配合的站起来，只不过刚走了两步就开始摇晃。

喻文州只好扶住他，慢慢走到门口，雪已经停了，但是路边积着厚厚一层。

喻文州一边伸手拦车，随口问：“你住哪里？”

黄少天回答的很快：“我不回家。”

喻文州看着他，等了一会，黄少天才低声说：“他们想炒绯闻，有人在跟我。”

娱乐圈的那些把戏，喻文州很快明白过来。今天黄少天这么焦虑低迷的状态，大概也跟这件事有关。

但是……

黄少天离开他的手，退了两步自己站稳身体，在雪地中呼出一口白雾，突然笑了一下：“你可以把我随便丢在哪个酒店。”

两个人一起走进酒店，和两个人一起回喻文州的家，如果被拍到，一定是前者比较糟糕。

喻文州叹了口气，拉开停在面前的出租车门，推了推黄少天：“先进去。”

一路上黄少天都没有再说话，喻文州以为他睡着了，转过头看，发现他又是醒着的，面无表情看着车窗外面不停掠过的深夜。

最后还是回到喻文州的家。

上一次让别人在自己家过夜已经是前两年的事，那时好像也是李轩喝醉了，喻文州把他丢到沙发上就没再管。

但是黄少天……喻文州知道这个决定非常不妥，但他解释不出自己为什么还是在这么做。

他推开门：“进来吧。”

黄少天却停在门口，走廊的声控灯在他脸上留下清晰的光和影。

“你是一个人住吗？”

他问。

在那一刻，喻文州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警惕和聪明，远远不止在节目上说几句讨人喜欢的话，或者社交场合笑嘻嘻的脸。

“我是一个人。”

喻文州平静的回答。

黄少天看看他，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好像在想什么。

他跟在喻文州的身后进门，反手将门关上，光亮便一下子被阻隔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