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续(?)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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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响午,城门终于出现在前方。
喻文州走的背后都有些隐隐发热,这几日闷热异常,城外的土道又不太好走。
他放松的呼了口气,汇入人流,向城内走去。
宽敞的石板路依然人来人往,丝毫不受天气影响。
正是吃饭的时候,两旁的酒肆食馆坐满了人。
喻文州随便挑了一间走进去,他只想快点喝杯茶,菜也没有仔细点,不一会就端了上来。
等他吃的差不多,正端起茶杯,不经意听见隔壁桌几个人在议论什么。
“……要我说,陈家小姐也挺可怜的,要是再找不到那天的年轻人,何老三又要找上门了。”
“怎么会找不到?那位少侠不是堂堂正正露了脸上台的?”
“是啊,但他离开的太快,陈老板在城里找了三天,就是没人现身,大家都说他只是路经此地,已经离开了。”
“第一次看见比武招亲赢了还跑的。”
“就是,现在何老三硬说陈家请武林高手使诈,再给不出说法,就要上门强娶。”
“唉,这事难办……”
喻文州微微皱眉,又仔细听了一会。
他们口中英雄救美却始乱终弃的年轻剑客,让人想不起疑都难。
喻文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只离开四五日,怎么又惹出了麻烦。
他留下碎银在桌上,起身向外走去。
回到客栈,掌柜笑着同他打招呼,“喻公子,回来啦。”
喻文州微笑应声,“官道上车队不少,走的慢了一些……这几天有什么新鲜事?”
“前天知府下巡,大家都挤去看,场面真是热闹。”掌柜笑呵呵的说,“哦还有,布铺的陈家,给他们小姐摆了场比武招亲。”
“招到了吗?”喻文州随意的倚着柜面,整了整衣袖。
“没有,”掌柜可惜的拍了下桌子,“何老三带着打手,打伤了好几个人。后来有个年轻少侠上去,五六招就把他们都踹下去了!……不过,那位少侠没有留名,谁也没看清他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在陈家正在找人呢!”
“确实为难。”喻文州点点头,“我先上去了,麻烦您让人烧桶水。”
“好好。”掌柜满口答应,喻文州径自走上楼梯。
推开房门,一切都整整齐齐。
喻文州走到圆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的喝起来。
床铺上卷叠的被褥突然动了一下,竟然探出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
它看了看喻文州,懒洋洋的抖抖耳朵,“哦,你回来啦。”
“嗯,”喻文州点头,“你怎么样,这几天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没有吧,”狐狸的半个身子还留在被卷里,声音却明明亮亮的一连串,“唉,隔壁卖煎饼的老板病了,这几天都没开门,还有东门那家点心铺,怎么每天都那么多客人,天气太热真不情愿排队。”
喻文州觉得它这副烦恼的样子十分好笑,还没开口,狐狸又说,“你呢,王杰希是找你去买药吗。”
喻文州笑了,“我好好的,吃什么药。”
“谁知道,”狐狸终于肯从被卷中钻出来,灵巧的跳到地上,又走了几步跳上喻文州旁边的椅子,嘴上却连个结都没打,“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也没病给他看,非要给我卜象算卦,最后烦的我跟他打了一架。”
“打赢了吗。”喻文州问。
狐狸蹲坐在椅子上,蓬松的尾巴盘在脚边,难得一见的左顾右盼。
喻文州笑了,狐狸气恼的嚷起来,“我没输!”
便是也没赢,喻文州笑了笑不去拆穿。王杰希的武功刁钻离奇,天底下也没人敢说稳赢。世人只道微草堂悬壶济世,王杰希深入简出,真正的底细所知寥寥。
不过,喻文州放下茶杯,“少天,我问你件事。”
狐狸抬起头,狡猾的转了转金色瞳孔,“是我干的,路过凑个热闹。”
凑热闹,喻文州哭笑不得,“那你怎么跑了。”
“留下就要娶她啊!我又不认识她。”狐狸理直气壮。
“陈家现在找人,找不到人就要将小姐嫁给恶棍。你倒是一时威风,也不管人家后果,现在怎么办。”
狐狸扫了下尾巴,笑嘻嘻的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管后果?”
喻文州迟疑了一下,正要追问,店小二在外敲门,“喻公子,热水烧好了。”
他只好站起来,“我先去换身衣服,回来再问你。”
狐狸不置可否的跳下椅子,又钻回被卷里。
天气闷热,喻文州沐浴出来,换了身轻薄点的衣服。
他还琢磨着黄少天的话是什么意思,刚回到房里,店小二又来敲门,“喻公子,布铺的陈老板来找您。”
喻文州有些惊诧的扫了眼被卷,不动声色的说,“请他进来吧。”
陈老板年过半百,头发却花白不少,不知是不是为最近女儿的事发愁。
他进来看见喻文州愣了一下,随即急切又央求的要跪,“是喻公子吗……求您救救我一家老小。”
喻文州连忙扶他坐下,“请问您怎么会找来这里……?”
陈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喻文州一眼看出是黄少天字迹,上面写着让他三日后来客栈找姓喻的人。
陈老板解释说,“这是那位少侠当日留下来的。这几天我一直找他,可是怎么都找不见人。”
喻文州心思转的飞快,嘴上却诚恳的说,“实在对不起,我刚出门办事回来,才知道出了这种事,我师弟他……”
他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师弟的性格顽皮又热忱,当日一时兴起,才出手多管闲事,希望您不要责怪。”
“不不不,”陈老板连忙摆手,“多亏少侠相助!只不过……”
他为难的叹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泛红,“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少侠看不上小女也是自然,只不过何老三那个混帐扬言说,若少侠不现身,就要来抢人。这几天过得寝食难安,内人每天以泪洗面……”
喻文州倒了杯茶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民间总是数不清的委屈,他已不是天真的少年,这些年四处行走,见人事知天命,越来越看得清醒。
陈老板抹了抹眼睛,喝了口茶,重新说,“敢问少侠现在……?”
“哦,”喻文州回答,“门里有些急事,师弟他先回去了。”
陈老板愣了半响,竟然突然问,“是我唐突,请问喻公子……已否婚娶?”
他做了半辈子生意,自然见过不少人。
黄少天虽然英俊又会武,但他当日使出的几个剑招,极为锋利,寒气逼人,眉目都有几分凛冽。
寻常百姓总是对江湖中人有些忌惮。他那天说走就走,想来一点也不关心陈小姐的心意。这样的人,陈老板根本不敢指望他会答应娶亲,就算他肯,女儿也未必会过安稳日子。
但是眼前这位喻公子却面容温柔,气质风雅,十有八九是大户人家出身。
假使能跟着他……
喻文州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只好说,“还没有,但是我……”
陈老板连忙说,“小女不敢高攀,若喻公子高德,过几日离开的时候将她带走,留在身边做个丫环小妾,也能让她服侍、”
“啪”的一声,桌上的茶杯竟然突然破碎了一个。
两个人都是一愣。
喻文州不着痕迹的将碎片拨到一边,温和的说,“陈老板,您先别慌,这件事是我师弟惹出的麻烦,我一定想办法解决。”
陈老板怔怔的看着他,差点又要涌出眼泪,连忙再三拜谢。
喻文州又安抚了他两句,将他送出门口。
将门掩上,喻文州叹了口气,“你在他面前用什么法术。”
狐狸出现在床上,言语中有股难抑的气恼,“你要带她走?”
“当然不会。”
“你不带她走,她留在这里也没人敢娶她了。”狐狸冷漠的说。
喻文州转过身看它,“这些都是谁惹出来的。”
狐狸更加恼怒,“你嫌我多管闲事?那几个混蛋在台上差点打死人,我要是不出手,那个小姐就要被当场扒衣服了!”
“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差别。”喻文州揉了揉眉骨,“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你总要想想后果。少天,你在那个小镇待的太久了,人间的规矩不是那么简单。”
也许他说的没有错,但是此时听起来,那种似乎将一切撇清的姿态让黄少天忍无可忍。
“你现在后悔了?想散直说就是,难道我会赖着你!”
狐狸说完,跳到窗边竟然一跃而下,眨眼便消失了踪影。
喻文州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慢慢坐回椅子上。
入夜之后,突然下起暴雨。
仿佛几日的闷热和乌云都积在此时,一下倾倒个痛快。
窗外偶尔几道闪电划破夜幕,接着便是雷声的轰鸣,震耳欲聋。
雨水不停的不停的撞落在地面,几乎将整座城浸泡起来。
喻文州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本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里。
烛台的光星摇摇曳曳,影影绰绰,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黄少天一直都没有回来。
狐狸本就在丛林自然中生长,这种天气经历的多了,被雨淋一淋也没什么要紧,更何况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对它来说轻而易举。
喻文州却还是不能自已的担心,时不时抬头看看。
夜里的风很凉,雨水打湿了一片地板,他也没有将窗户关起来。
王杰希对他说,灵狐的天劫将至。
黄少天的骄傲,喻文州心里明白。
既然他不说,喻文州自然不会主动去问。
活了千年,他自己肯定也是知道的,喻文州从月初便隐约觉察到他暗自压抑的焦躁。
天劫是最大的命数,捱的过则得道,捱不过当真会灰飞烟灭,谁都无法左右。
黄少天这样张扬鲜活的性格,喻文州想他一定是讨厌寂寞的。
但他命是如此,和孤独对抗着,过了成百上千年。
不管是见证历史的寂寞,还是面对天劫的恐惧,他会不会在哪怕一个瞬间,曾经渴望过有谁和他相伴与共?
喻文州做事很少后悔,现在却有些心恻。
其实他说黄少天独来独往,自己又何尝不是,逐渐忘记人情冷暖,信任与依靠,已然是半个凝固的魂魄。
求道之路难分对错,但他明白,他对今日的自己其实并不满意。
自始至终他对黄少天的种种,不过是心魔的软弱之一,若真的看开,又怎么会被这样牵动。
雨势还是有增无减,仿佛整个东海的水都流了下来。
喻文州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正准备吹熄蜡烛,突然窗边响起一声微弱的响动。
他连忙转身,看见一只湿漉漉的狐狸蹲在地上,白色的毛都塌了下来不住的滴水,模样有些可怜兮兮。
喻文州扯过毛巾,走过去关上窗,然后将它包起来。
狐狸的皮肉骨头都异常柔软,喻文州小心帮它擦拭,轻轻揉干它耳朵和脸上的水迹。
狐狸乖顺的缩在他怀里,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喻文州笑了起来。
狐狸却突然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它是当真在咬,尖锐的牙齿陷进喻文州的皮肤里,鲜红的血很快蜿蜒而出。
喻文州皱起眉,忍耐着疼痛却依然没有推开它,也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
过了一会,狐狸终于松口,然后一声不响的跳出他的怀里,径自跳到床上。
这是生气,也是原谅。喻文州的手腕留下几个还在渗血的伤痕,弯曲着如同某种花瓣的形状。
他走到床边,温柔的摸了摸狐狸的耳朵。
“少天,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轻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