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黄少天在闹钟声中突兀地醒来，拍过去按掉手机，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天花板。

在被叫醒之前，他在一个匪夷所思的梦里，那些画面和情节煽情而不堪，再多回想两秒都是一阵尖锐的燥热。

黄少天揉了揉头发慢慢撑起身，拉开被子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好吧好吧……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条干净内裤，踩着拖鞋往洗手间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个该死的梦，黄少天一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宁，直到中午走进食堂，热腾的气氛和杂音才让他慢慢放松下来。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科长突然来敲他的门：“黄少，现在方便吗？”

嗯？嗯嗯，黄少天连忙直起身：“您说？”

科长拉过另外一张椅子，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沉吟了一会：“是这样，我有个私人的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黄少天愣了愣，听见他继续说，“瀚文的学校明天下午开家长会，但是我刚接到通知，明天要去县里检查，怕赶不回来。”

简直就像是在那个梦的影响下现实世界也跟着奇幻不止，或者他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黄少天掐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他……”

“他妈妈这周刚好出差。我不好突然麻烦他的爷爷奶奶，或者别的亲戚，他们还不如你和瀚文熟，所以我想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替我去参加一下，初中的家长会应该没什么要紧事。”

“我……当然没问题，”黄少天眨眨眼睛，从科长的语气中似乎能确定，并不是卢瀚文一时想不开把他给卖了，“主要是我怕你们觉得不合适啊毕竟……”

毕竟他又不是家长？

“没关系，我想了半天觉得你最合适，”

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小子肯定有很多话只跟你说了，都没跟我说过。”

黄少天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身为父母的无奈，于是点头说：“那好，等我去听完再回来跟您汇报一下。”

“要是老师批评他一定得告诉我，”科长笑着说，“别包庇他。”

 

从十七中的地铁站出来，站在校门口，黄少天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他来过这个学校很多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参加家长会的身份来。

卢瀚文事先已经知道了，正站在楼下等他，一看见他就激动地飞扑过来：“黄少黄少！你看上帝显灵啦！”

“严肃点！”

黄少天自恃今天的身份特殊，板着脸推开他。

但是卢瀚文根本不怕他，马上又抱住他的胳膊，讨好地说：“要是喻总讲了我什么好话你记得告诉我爸，要是他讲了坏话就迅速忘记它！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下次把鸡腿让给你吃！”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就知道吃。”

黄少天抽了半天才把胳膊抽出来，拍了拍他的头，“行了你快走吧，待在这又不能偷听。你晚上有地方吃饭吗？”

“有！”卢瀚文点头，“我要跟同学去吃小火锅！”

现在的孩子过得可真滋润，黄少天啧啧感慨，心想你就趁还乐呵的时候多吃点吧，最好别被老师点名批评，不然……

旁边有同学喊了他一声，卢瀚文推推黄少天：“我走了，你快上去吧。”

黄少天跟他挥挥手，走上楼梯。

 

卢瀚文的教室在五楼，黄少天一边爬一边想怪不得不能让爷爷奶奶来，他前面一个阿姨体型有些胖，爬得很辛苦，嘴里也是埋怨不停。

等找到教室，黄少天站在门口看看，已经来了大部分家长，喻文州还没到。

有个可能是班长的同学站在门口迎接，看到黄少天迎上来：“你好，请问你是……”

“我是卢瀚文的表哥。”

黄少天含糊地编了一个身份。

“卢瀚文的位置是那里，中间那个。”

好，谢谢，黄少天顺着她指的位置，走过去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

家长们姿态各异，有几个不知道是之前还是刚刚认识的，互相说说笑笑，也有看上去漠不关心地放空，或者正在打电话，表情烦躁，可能还在忙工作上的事。

黄少天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后来长大就渐渐明白了，没有家长不好面子，要是孩子学习好，说话都会流露那种得意，要是成绩不好，或者被老师批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回去多半还会搞出家庭纷争。

明明家长们已经人到中年，自己见过很多世面，坐在这个教室里竟然都有几分紧张，而黄少天一个局外人，不知不觉也被这个气氛搞得有点紧张起来。

真不明白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单身青年，为什么要提早体会到这种养儿子的操心。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周围的情形徒然一变，原本各做各事的家长们很有默契地收起心思，纷纷抬头。

黄少天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教室门口，喻文州走了进来。

 

 

11.

 

喻文州走上讲台，先捡了根粉笔，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哦，黄少天在心里吹了个口哨，真是字如其人。

接着喻文州转过身，微笑着环顾教室：“晚上好……”

他的视线落到黄少天身上，虽然没有停下在说的话，眼睛里明显有些惊讶。

这让黄少天有点得意，但他只是淡定地地挑了挑眉，在不打扰的前提下算是跟他打过招呼。

喻文州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继续说：“……我是初三（2）班的班主任。”

 

然而等他说完开场白，在周围热烈的掌声中，黄少天却错愕地怔在当场，脑子里一片空白。

喻文州依然是原来那个样子，五官柔和，眼睛黑白分明。或许为了显得正式一点，他今天穿了一件休闲西装的外套，而里面那件衬衫——黄少天认得那件衬衫，就是那天晚上他去叶修的酒吧时穿的那件，黄少天甚至知道那件衬衫的布料很柔软，因为后来在地铁站被路人撞到的时候，他不小心摸到喻文州的侧腰，衬衫带着体温擦过他的手心。

但是真正让黄少天心脏剧烈跳动的原因是，这件衬衫今天早上刚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他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个梦的细节，比如对方长着怎样的脸，说话的声音，身材，动作和场景。

那只是一个谁都会做的春梦，黄少天身边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喜欢的对象，他便因此认定梦里的那个人只是泛指，可以是任何人，或者凭空想象，一点都不重要。

可是现在他认出了衬衫，整个梦就变得荒唐而诡异起来。

——这说明了什么？

黄少天莫名地手指发凉，耳朵发烫。

——那又怎么样。

他深深换了口气，看向窗外。

 

大约三分钟之后，黄少天已经恢复了冷静，相当于课上开了个短短的小差。

或者说，喻文州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恢复了冷静。

这是他之前没有见过的一面，喻文州非常适合当老师，语气温和，条理清晰，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但如果自己不是学生，这就有点可怕。

黄少天撑着脸，和周围的人一样看着他讲话。

喻文州似乎没有具体点名的打算，他才接手这个班两个多月，也不可能多么深入，比起学习成绩，他表示更希望家长和孩子多沟通。中间黄少天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花样，但是从喻文州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真诚无比。

过了一会，黄少天意识到自己只是在看他而已。

总的来说并不冗长，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家长们一哄而起，桌椅刮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些刺耳。黄少天留在原位没有动，懒洋洋地看着喻文州被几个热心的家长包围起来不停询问这个那个。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看见卢瀚文的一条短信。

——怎么样怎么样。

黄少天勾了勾嘴角。

——SAFE

卢瀚文发了排表情过来，黄少天看完火星文，把手机塞回口袋。

终于最后一个家长也离开了教室，喻文州转过头，黄少天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

 

“你替小卢的家长来？”

“是啊，”黄少天用胳膊肘撑着讲台，低头打量讲台上的东西，“他妈妈出差，科长也没空，就叫我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混进来看热闹的。”

“也有这个意思，但我看你刚才很镇定啊。”

黄少天笑嘻嘻地抬头看他。

喻文州笑着看了他一眼，转头去拿擦黑板，他这边刚擦完，一转身发现黄少天又用粉笔在讲台上涂来涂去。

“你画什么？”

喻文州走到他这侧看，黄少天随手画了一幅简笔画，大概是喻文州站在讲台上讲话。喻文州本人还勉强能从发型和衣服认出来，下面坐着一堆潦草的火柴人，分不出是家长还是学生。

黄少天画完场景，又在喻文州嘴边加了个气泡。他画画不错，写字差点，粉笔划挤在小框里。

喻文州辨认了半天，可能没看懂他在写什么，黄少天刚想解释，教室外面突然有人叫：“喻老师，你们班也开完了？”

喻文州抬头答应：“对，刚结束。”

黄少天听见他们两个的对话，手上却没停，给喻文州加完台词之后又给下面那群人写写写。

喻文州突然握住他的手，把粉笔从他指间拿走。

“几岁了还喜欢玩粉笔。”

一阵突如其来的麻痒落在黄少天的颈后，不知道是因为空荡教室中喻文州的声音，还是手上的柔软触觉。他直起身，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轻描淡写地说：“随便画画，我以前还出过黑板报呢。”

喻文州看他盯着自己的指甲缝扣：“先去洗手吧，厕所在楼梯旁边。”

哦，黄少天看了眼门口，转回头看着整理东西的喻文州：“你等会还有事？晚上一起吃饭吗？”

喻文州似乎想了一下：“行。”

 

 

12.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喻文州说吃什么都可以，黄少天便负担起点菜的工作。

服务员对喻文州笑了笑：“老师现在才下班啊？”

喻文州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对。

她离开之后，黄少天问：“你经常来这吃？”

喻文州摇头，好像也有点困惑：“上次年级组聚餐的时候来过一次。”

“那她……”黄少天突然笑了，“我说，你们老师有没有受贿行贿之类的说法？”

喻文州也笑：“吃饭还不至于，收礼品应该不行。但是……”

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后面的话笑了一下没再说。

黄少天挑挑眉，似乎能猜到他的联想。贿赂先不提，被偏爱肯定是有的，喻文州今天穿了西装，面容平静，显得格外端正。黄少天心想他大概只能教初中，小学要防着家长，高中要防学生，麻烦不会少。

想到这里黄少天突然有点好奇——他更奇怪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喻文州是不是单身？

要是平常，黄少天就会直接问了，但现在喻文州坐在他的对面，黄少天只要一看他，视线就失控地被那件邪恶的衬衫吸引过去。

一旦在这件衬衫面前打听喻文州的感情状况，仿佛便会证明梦中的自己是别有用心。

黄少天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幸好第一道菜在这个时候端了上来。

 

喝掉半罐啤酒，黄少天终于放松下来，咬着筷子评论桌上那道清蒸鱼。

“他们家的海鲜酱油比较淡，蒸之前应该再多抹层盐，不过要是我做的话倒点耗油就行。”

“你经常做饭？”喻文州问。

“是啊，”黄少天随口说，“一个人住只好自己动手。”

嗯，喻文州点点头。

一根鱼刺藏在鱼肉里，黄少天用舌尖拨了半天才弄出来，弄出来之后他反问：“你呢？”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个停顿有点不自然，抬头看了眼喻文州，似乎对方并没有注意。

“做饭？”喻文州笑了笑，“我不太会。”

黄少天当然是想问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听见他不会做饭又把问题咽了下去。

这好像不是个好消息，黄少天在心里啧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屏幕。

是苏沐橙的电话，黄少天接起来：“喂？”

“你今天晚上要过来吗？”

她这么问，多半又是她朋友在。黄少天下意识看了眼喻文州：“怎么了。”

“你要是过来我们就留在这，你要是不过来我们就去唱歌了。”

黄少天立即说：“那你们去唱歌吧。”

哎，苏沐橙似乎有点不满：“你怎么这么冷淡啊。”

本来这件事他们已经能敞开地说甚至开几个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黄少天很不想让喻文州听见，摸了摸耳朵压低声音：“行了就这样吧我在吃饭呢。”

苏沐橙却停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问：“约会？”

啊啊啊，黄少天在心里抓狂，不小心说了这半年里最蠢的一句话：“不是，手机快没电了。”

苏沐橙没再为难他，笑了笑，体贴地说了拜拜。

黄少天放下手机，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再把手机放在桌面，顺手塞回裤兜里。

 

接下来的气氛一直处于正常和微妙之间，表面看是正常的，黄少天不确定微妙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感觉到。

他觉得喻文州应该没看见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电量，否则在第三者面前说这种低级谎话实在太尴尬。黄少天啃着排骨，不停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找借口，他只是跟喻文州吃个饭而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无论如何，黄少天并没有将这一切心理活动表现出来。他一如往常地说了很多话，喻文州听着听着就笑起来：“……还有这种事？”

对啊，黄少天舔舔手指上沾着的油，然而喻文州把纸巾递给他，黄少天愣了愣，接过来重新擦了遍手，继续说：“但是后来小卢考得很好，我就没把这件事告诉科长。”

喻文州微笑着将筷子摆好，黄少天看见他手指的动作突然有点心痒：“对了，小卢的漫画被教导主任没收，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喻文州理所当然地说。

“那你打算、如果今天不是我来的话，你打算告诉他爸爸吗？”

喻文州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们又签订了什么协议？”

没有，黄少天无所谓地说：“我不是每次都管闲事！”

喻文州似乎也不以为然：“不打算吧，这不是什么要紧事，让他长个教训就行。”

“……你还挺大方的。”黄少天打量他。

喻文州却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才不经意地说：“也不一定。”

 

这顿饭最后是喻文州买单，他开玩笑说不能留下被家长套关系的把柄。

黄少天猜他是想还那晚在酒吧打折的人情，便没有和他争，说：“那我下次再请你吧。”

好，喻文州说。

出了餐馆，天已经黑透了，繁星点点，不时卷过的风尾又急又冷。

突如其来的温差和刚才热闹的餐馆里很不一样，让他们一起沉默下来。两个人站在路边，黄少天看见喻文州的头发在夜色中轻轻晃动，这个画面让他感到一阵奇异的似曾相识。

“我送你回……”

这句话有点说漏嘴了，黄少天反应很快地改口，“一起打车吧，先在你家停。”

喻文州却没有动，低头想了一会：“对不起，突然这么问有点不礼貌。”

什么？黄少天没明白。

喻文州看着他：“我猜你不是喜欢男人的？”

 

在很多种意义上，这都是个令黄少天震惊非常的问题，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阴晴不定地看着喻文州。

没想到喻文州的重磅炸弹还没扔完。

他看着黄少天惊讶愕然的眼神，平静地说：“但我是。”

黄少天觉得自己的世界里一瞬间风起云涌，信息量像漩涡一样撞来撞去。

“我还是自己回去吧，你不是还要去找朋友吗？”

喻文州看着他，“下次还是别用我当借口，不然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他转身往路口走，黄少天突然回过神，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等等。”

他皱着眉，敏感地盯着喻文州。

“你说误会，意思是你对我有想法？”

喻文州轻轻避开他的手，竟然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少天，”

他第一次这样叫黄少天的名字，声音在夜色中稍纵即逝。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