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喻文州亲自上门拜访了那位哨兵。

昨天晚上雪貂悄无声息的穿过墙壁，直到午夜过后才被放回来，似乎受到哨兵先生的热情欢迎，抓着它聊了两个小时。真不知道讲什么能讲这么久，精神体虽然能听懂却不会说话，说到底只是哨兵在单方面叙述而已。

雪貂回来的时候颇为轻松，只不过多挠了几次工作量加倍的耳朵，那只是象征性的动作，它并不仅仅“听见”了哨兵精力旺盛的表达。喻文州是一个柔和而安静的人，而哨兵和他正好相反，雪貂不得不习惯上一会。到目前为止，看上去它习惯的不错。

“你觉得他怎么样？”喻文州抓起一把咖啡豆放进豆箱里，随着机器的搅动声，微微苦涩的香味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雪貂优雅的将自己盘在流理台上，注视着喻文州的动作，在和煦的朝阳下，它蓝色的眼睛依然像海水一样深。

喻文州将煮好的咖啡端到餐桌上，袅袅水烟在面前缭绕：“是吗？那我等会去见见他。”

雪貂悄无声息的跃进阴影中，下一秒便凭空消失了。

喻文州不是冒昧的人，但是情形已经不允许他再拖下去，选择迫在眉睫。昨天那场短促的交锋，虽然哨兵保护了喻文州，却暴露出自己，再过不久就会被塔的人找上门。就算现在立即搬家，在这样高强度的压力下也躲不了多久，既然如此，不如先和身边的战斗力统一阵营。这样做虽然有些冒险，可是雪貂对那位哨兵的评价很高，喻文州认为值得一试。

他礼貌的敲了敲对方的门，坦然的任由门里面的人透过猫眼打量他。很快门被打开了，露出一张年轻英气的脸。

“你好你好。”哨兵先生笑嘻嘻的说，就像见到一个熟人，显然也对这次来访心照不宣。

“你好，”喻文州微笑着看他，“我是喻文州。”

“今天天气真不错，天气预报还说要下雨一点儿都不准，要不是最近不方便出门……你要喝什么？水…啤酒…哎哟这怎么还藏了瓶苹果汁，生产日期是什么时候让我来看看……”

“水就行了。”喻文州笑着打断他，终于明白了雪貂所指的热情欢迎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沙发上稍微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干净却不整齐，处处充满生活气息。当然最吸引喻文州注意力的是放在角落的白噪音装置，只是客厅就放了两台，说明这个哨兵还没有向导，或者超常的敏感使他非常需要一个向导。

“哦那个东西，”黄少天——哨兵在进门之后就做了自我介绍——将水杯放到喻文州面前的茶几上，“我实在受不了，去年就加了第二台。”

喻文州听人说话的神情总是有种专注，黄少天在他耐心的目光中轻描淡写的解释，“我夏天就要二十岁了。”

喻文州有些吃惊，很少有哨兵能在没有向导的环境下活过二十岁，这也是塔的存在原因之一。哨兵的五感越强越容易信息过载，甚至狂化，放在人群中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栓的炸弹。以黄少天的素质，很难想象他这几年的独居生活是怎么过的。喻文州正要开口，隔壁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谩骂，接着是玻璃和重物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对中年夫妇的矛盾几乎每三天就要爆发一次，喻文州也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还不分开。

“唉，又来了。”黄少天烦恼的叹了口气，转身想将白噪音装置调高一个档。他的手还没碰到转钮，那些噪音蓦地模糊起来，仿佛四周无中生有出一片柔软的巨大羽毛，将一切不舒服的灰尘拂扫干净。那种安抚跟白噪音产生的风声水流完全不同，连心脏和胃都变得轻飘飘的，自由又惬意。黄少天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喻文州，“你……”

喻文州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这种帮助，停顿了一下：“对不起，如果你介意……”

“不不不，谢谢！我是说、”黄少天连忙摇头，随手抓过一个抱枕直接坐在地上，微微仰视着喻文州，“你知道，我花了很长时间想找个向导，也遇见过几个不错的，但是他们都不能像你这样……”

像喻文州这样，让黄少天感受不到一丝突兀，屏障的厚度却刚刚好，顷刻间就知道了他需要什么似的。黄少天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又过于敏感，从没遇过同步率这么高的向导。他看起来眼睛明亮，好像很高兴，喻文州温柔的笑了：“这没什么，我应该谢谢你昨天的帮忙。”

“没有的事，”黄少天毫不在意的挥挥手，“本来也是我连累你。”

“连累我？”

“是啊，我今年已经搬第三次家了，那些人找得还挺快。”

不，并非如此，喻文州立即明白过来。如果是长期以黄少天为目标的人，一定知道他的强大，派出的抓捕者也必然十分能干。但是昨天试探喻文州的人并没有那么厉害，要不是喻文州不想暴露，凭他自己全部解决掉也不成问题。他对黄少天简单解释了一下，问：“想要找你的，也是塔的人？”

是啊，黄少天皱起眉，“这么说他们已经开始无差别搜索了？坏了坏了，可能最近就要开战，可是我还没找到魏老大，叶秋那家伙又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刚才说叶修……？”喻文州有点没听清。

“不是，叶秋，就是以前塔里面、”

黄少天突然停住话音，他看着喻文州，喻文州也看着他，两个人突然同时有了种奇异的默契。

“……以前塔的第一哨兵。”喻文州将他剩下一半的话补充完。

“怎么回事，他现在改名叫叶修了？你见过他？？”黄少天简直要跳起来。

喻文州对叶修的过去毫不知情，他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看着黄少天在客厅里乱转，喃喃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他不会挂掉，王杰希肯定也知道但他竟然一点都没告诉我，我要找他好好算下账……”

喻文州耐心的等了一会：“那个……”

“哦哦不好意思！”黄少天回过神，跳上沙发的另一端开始解释，“是这样，我是正常觉醒，本来是要进入塔的，还差两个月的时候突然内战爆发，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魏老大让我留在外面等着，他自己说要联系以前的朋友一下就不见了不过这不重要……王杰希是现在塔内的首席，叶秋不不叶修离开之后他一直坚持到现在。所以看现在的状况，我们要……”

“可能要先离开这里。”喻文州平静的说。既然黄少天已经被列为塔的重点关注对象，经过昨天的短暂交手，那些人很快就会再找上门，而且将是比较棘手的角色，到时候喻文州也不能幸免。

黄少天无意识的咬了咬手指，想了下说：“好，那我们先收拾一下东西。”

喻文州回到自己的家，关上门后倚着墙叹了口气，虽然自从觉醒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近在眼前却还没有实感。他大致整理了一下房间，衣服、书籍、生活用品，这些都可以留在公寓里等以后有时间再搬，电脑里的重要资料则需要删减和备份。

这么忙了一圈，很快三个小时就过去了，喻文州打开邮件，想着要不要跟叶修说一声，才打了两个字，外面的光线似乎暗了一瞬。喻文州漫不经心的看看右下角的时间，才五点，之前阳光明媚，阴云倒是说来就来……

喻文州一下子站起来，将电脑放进旁边的储物柜深处，几步跑到门边，透过猫眼看了下外面，小心将门拉开。他刚探出身体，就听见走廊尽头的门忽然打开，黄少天冲了出来，跑到面前一把拉住他，低声说：“快走！”

两台电梯同时显示正在上升的数字，黄少天无声推开紧急通道的门，脚步声从几层之下传来。黄少天抬起握着枪的手，喻文州拦了他一下。那是个哨兵，喻文州微微眯起眼睛，棕色的精神轨道千丝万缕，按顺时针层层盘旋。然而下一秒那些精神丝像是被什么裹住了似的凝固不前，颜色中慢慢出现混浊，甚至随着愈发扩大的斑块变得越来越细，很快被腐蚀得最严重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断开。

黄少天听见楼下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咚”的一声似乎砸向墙壁。他反应很快，几乎在同一时间撑着扶手从楼梯上一跃而下，动作灵活的像只猫，一次便跃下一层。还没等那个哨兵从疼痛和晕眩中清醒，黄少天已经出现在身后，抬手之间一道重影，手里的短剑就割破了他的喉咙。

趁这个功夫，喻文州将沿途几层楼的电梯等待灯全部按上，才匆匆跑下楼梯。黄少天将哨兵身上的枪拔出来，扔给喻文州：“不知道你练没练过，反正对准别人……”

他突然用力拉下喻文州的胳膊半压着他蹲低身体，旁边的扶手处炸开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枪声，和之前一样，整个楼梯间的光线莫名暗了一瞬，一阵低温感突如其来。喻文州感觉到黄少天僵硬了一下，低声骂着：“妈的，又是他！”

来不及问黄少天对方的底细，显然不是第一次交手，对方的精神攻击又是让黄少天很不舒服的类型。喻文州反手握紧黄少天的手臂，那些围绕在黄少天精神附近的透明冰块撞上一层屏障，竟然随即向上方反弹回去。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根本没想到这里怎么多出一个向导，黄少天趁机摸出一个微型爆破扔上去，嘭的巨响中尘埃四溅，等上面的人再探出头，楼下的脚步声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两个人一路跑到地下停车场，喻文州微微喘着气，指了指自己车的方向。黄少天点头，轻声说：“小心点，还有一个。”

喻文州感觉到的是对方坚硬的精神张力，而黄少天从五感中接收到的是杀气。事实证明哨兵天生的敏锐本能还是略胜一筹，喻文州正要回头抓他的精神轨迹，黄少天已经挡住了近在眼前的刀刃。事情只发生在一瞬之间，那个哨兵的动作也很快，腿扫向黄少天的小腹。黄少天揪住他的胳膊，顺势踩着旁边的车跳起在半空，膝盖撞向他的太阳穴。哨兵将刀扔到另一只手里，反手去划黄少天的腿。

喻文州觉得自己才回过神看了一眼，他们已经过了四五招。他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当机立断，转身向自己的车跑去。他拉开车门将钥匙推进去，顾不得系安全带，打转方向盘开向黄少天停留的方向。他担心的没错，要解决单独的哨兵对黄少天来说轻而易举，那个人已经捂着腹部倒在一旁，地上一大滩血。但是短短十几秒，先前楼梯间中的两个向导已经追过来，双重精神攻击使黄少天不得不暂时躲在车后忍着难受，而他们也忌惮黄少天的攻击力，不敢冒然上前。

一般的攻击都是以哨兵为主，但是他们派两个向导来，相比也很清楚黄少天没有结合、精神不稳定的弱点。喻文州加重油门，引擎轰鸣打破了阴暗停车场中压抑的寂静。那两个向导和黄少天几乎同时做出反应，杂乱的枪声如同惊雷，持续不停在回绕。喻文州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左边的后视镜被子弹毫不留情的打碎，车身也传来两次震动。喻文州单手抓紧方向盘弯下身，一边躲一边张开精神屏障，蓝色的风刃硬生生撞上两块精神攻击连接的地方。

短短两秒的空隙对黄少天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突然绕过轮胎出现，手里的薄剑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扎进其中一个向导的颈椎。另外一个人听见声音转过身，只看见迎面倒来的尸体和漫天鲜血，他仅仅停了一下，另一颗子弹就准确嵌进他的额头。

黄少天拉开副驾驶座的门跳上车。

“走走走，我们出城！”他快速的说。

离开高速收费站，挡风玻璃上开始出现细微水迹，隐隐约约的雨声将车内衬托的更加安静。黄少天说他在隔壁城市有个隐蔽的落脚点，可以先去躲躲看。

说完这件事他便安静的靠进椅背中没有再说话，这当然不正常，喻文州不用试探他的情绪也能知道。虽然只是两个向导，不至于使他信息过载，但是那种重叠在一起的精神攻击显然让他不太好受。

所以说越强大的哨兵对向导需求越迫切，他们实在太敏感了，五感过强相当于一把双刃剑，攻击的同时也消耗着哨兵的精力。喻文州平静的开着车，现在直接接触黄少天的意识不是个好选择，他的状态不稳，很容易建立起联结，但是他们才刚刚认识半天的时间，他不确定黄少天是不是接受别人在他的信息素上做记号。

黄少天看着车窗玻璃上向后流淌的水丝，突然“唔？”了一声，低头看见一只白色的雪貂出现在自己怀里。雪貂温柔的舔了舔他的手指，尾巴柔软缠住他的手腕。过了一会，黄少天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倚进座椅里动动身体。

“谢谢你啊。”那种笑嘻嘻的语气重新在他的声音里，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雪貂还是对喻文州说的。

当然这其实是一回事，喻文州笑了笑：“你要是饿的话，我们可以在下个休息站停一下。”

“没关系，哎不过……”不知道黄少天想到什么，改口说，“算了还是停一下吧。”

他们买了几个面包和零食就又上路了，可惜没有酒精和药膏卖，黄少天胳膊上的擦伤只是用水抹了抹。到隔壁市的路程不远，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开到，然而临近入口的时候，雨势骤然变大，天色也很快变成夜幕般的深蓝。

“你开慢点吧，”黄少天嘟囔，“要是有人在等我们就让他们被浇一会。”

暴雨或许可以影响信息素的踪迹，但是在经过训练的哨兵向导面前不值一提。接下来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强，喻文州无奈的看了眼自己的手。两个小时前刚离开收费站的时候他的手还有些颤抖，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血肉模糊的战斗。当然他毕竟心理素质过人，没过多久便冷静下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异常、甚至做好下一次的准备了。说不定很快他的手上也会沾满别人的血，然后很快习惯这种残忍，从一个成年之后才觉醒的普通人，成为一名真正的向导。

雨水渐渐停歇，他们开进城市。四周依然华灯初上，霓虹旖旎，看不出丝毫危险。按照黄少天指的路，喻文州离开主干道，拐到一条双车道的小路。旁边似乎是一座公园，在雨后的夜色中格外宁静。喻文州多看了两眼，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油门轰鸣，对面竟然有辆车开进他们的车道，不顾一切向这边冲来。

黄少天一把扯下他的方向盘：“往右边！”

喻文州用力打转方向盘，车晃了一下，最后一秒险险擦过，近距离的生死关头让喻文州也出了一身冷汗。但是这才刚刚开始，后面不知何时多出一辆越野车，对着他们猛晃大灯，并且越来越近，眼看着也要追尾。

“这里太危险了！”黄少天盯着狭隘的路和对面的住宅区。

喻文州扫了眼镜子：“我要开进公园里，你准备好。”

他踩下油门，直接从还未关闭的铁门中闯过去，一边按喇叭提醒一边沿着弯弯曲曲的人行道向前飞驰。直到遇到台阶，喻文州将车开进旁边的草坪上，迅速熄火，握着枪下了车，学着黄少天的样子躲在光线模糊的暗处。

那两辆车也很快追过来，一共下来七个人。喻文州和黄少天都微微变了脸色，不仅仅是因为那其中有两对真正结合关系的哨兵向导，他们之间坚固的连接和同调几乎肉眼可见，更重要的是……

暗沉中看不清谁开了第一枪，黄少天借助敏锐的五感，很快就打中了一个人，但是随后他突然晃了一下。

对方身上自杀性的精神干扰辐射装置，喻文州之前只在资料中看过，此刻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几乎盖过雨声的嗡鸣，让他的手指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