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他们定了皇帝岛的一日游,迎着早上八点半的朝阳离开海岸。
快艇上的人却看不出早起的萎靡,有位男士大声向别人介绍他浮潜的经验,引了一群小孩子围在身边吵吵嚷嚷。
黄少天坐在喻文州旁边,随手在他掌心上划了几笔。
才写到一半,喻文州笑起来:“看不清楚的,在水里就别惦记说话了。”
“好吧,”黄少天无所谓的收回手,信口开河,“早知道应该研究几个暗号,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着。”
“可以去学手语。”
“那你也得跟我一起学啊,只有我一个人会比划有什么用。”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快就到了码头。
两个人先在岛上逛了一圈,然后去深潜中心报了名。预约的时间已经排到午后,于是他们回到海滩,租了两张沙滩椅在太阳伞下消磨时光。十点的晨光暖暖洋洋,蔚蓝的天空中一丝浮絮都没有,沙滩上游客寥寥,显得格外平静。黄少天昨晚折腾那么一回,又起个大早,不一会就躺在椅子上舒服的睡着了。
喻文州从深潜中心拿了几张小宣传册,慢悠悠的全部看了一遍。
等到中午,他叫醒黄少天。两个人简单的吃了一些午餐,重新回到深潜中心。
黄少天看着那些介绍蜜月的照片,心怀不轨的冲喻文州眨眨眼睛。
喻文州笑了笑没有理他。
认真看过手册,又听完教练的讲解,两个人做着耳压平衡,慢慢的一米一米向海底游去。
深处的海水是一种说不出颜色的青蓝,仔细看看又觉得似乎是绿色的。数不清的彩色小鱼成群结队,从身边萦绕而过。他们随手从海底抓起一把白沙撒开,鱼群顷刻间热闹起来,敏感而闪烁的游走盘旋,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有几个瞬间觉得那些斑斓的鱼就要撞到脸上来了,却都在下一秒贴着皮肤蹭过去,撩起一缕冰凉的旋流。
海底布满大片大片的珊瑚丛,大多数已经死去,可是依然鲜艳的竖立在岩石层上,绵延起伏的望不到尽头,远远望去如同一片五彩缤纷的森林,和盛开不败的花群,反而比活着的生物透露出更加震撼的生命力。
相比起珊瑚的伫立坚固,海葵在旁边飘飘荡荡的厉害,羽毛一样柔软,看上去有不停的风从它周围吹过。
喻文州凑近过去摸了一下,感觉粘粘腻腻的又有点扎手。他多盯了两秒,竟然从那一大簇海葵中钻出一只藏起来的小鱼,荧绿的尾巴一闪而过,转眼就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鱼群之间。
几米之外的黄少天似乎也变成了一条鱼。
他灵活的贴着海底游过来,吐出一连串柔白气泡,刘海像水草似的散开,露出光滑的额头。因为含着呼吸管,当然看不清他的唇形,但是喻文州知道他正在笑。
他靠近过来,握住了喻文州的手,向他指了指右手边的方向。
喻文州点点头,和他一起游过去。
那边的砂砾中竟然镶嵌着一个半米多的巨大蚌类,纹路粗糙,微微起伏着一张一合。
两个人停在水中惊奇的看了一会,黄少天转过头,抬起手在右眼前,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很像OK的手势,又指指大贝壳。
喻文州一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起来。
说不定那里面真的有珍珠,谁也不知道。这样神秘的宝藏,大海深处还有无穷无尽。
在剩下的时间里,两个人拉着手,经历了一场绮丽的探险。
黑黄条纹的鱼鳍怎么都碰不到,无数次从指间溜过;长条形的白鱼层层叠叠,如同绸缎漂在水中。
海底贝类遍地,岩石镂空,还有横向爬动的笨拙螃蟹。
他们见到很多完全叫不出名字的鱼群,仿佛进入一个从未听说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那么鲜活奇妙,却无声无息,听觉浑浊的要命,只能靠手势和猜测去和对方交流。
在深海之下独自纠缠的两尾鱼,听上去可真像爱情。
然而他们的幸福终究是远远不止如此的。
喻文州用力拉住黄少天的手,两个人一同向头顶上方的那片白光浮去。
带着深潜的照片视频,还有一身冲完热水后的潮气,他们坐着快艇又回到了普吉岛。
黄少天突然接到同事的电话,好像是有什么工作的东西要商量。
园林里的信号断断续续,他握着手机离开房间,往酒店大堂的方向走去。
喻文州坐在阳台的躺椅里,看见他绕过草坪,走在木栈上离开的背影。
下午四点半的西晒特别烘热,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喻文州躺着躺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刚离开不久的深海,在铺天盖地的碧蓝色中,黄少天站在不远处。
他停留在那里一动不动,穿着普通的衣服,没有呼吸器和眼镜,露出干净的脸。珍珠般的气泡绵绵不绝从他的脸颊旁冒出来,摇晃着追逐上方稀薄的光亮。
喻文州有些艰难的向他游过去,他想喊黄少天的名字,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有种不知名的阻力拽着他,他非常焦虑,觉得自己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终于慢慢来到黄少天面前。
喻文州伸出手,绕过黄少天的肩膀将他用力抱住。
黄少天蓦地睁开眼睛,场景就在此时莫名其妙变成了浴室中的样子。
黄少天笑嘻嘻的,脸上还沾着水珠,模糊的说了一句什么。
热水从花洒里汹涌的坠落,喻文州有些难受的眨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竟然是一个清晨,自己独自坐在床上,似乎刚刚醒来。
仿佛身体有自主意识似的,他打开衣柜换上衬衫和西裤,拿起上班用的包。
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迟到了,少见的多按了两下电梯的关门按钮。
街上人来人往,喻文州快跑几步,赶过一个红灯。
空中突然响起强烈拉长的轰鸣,喻文州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从空中掠过。
机尾上的航空公司标志都看的一清二楚,不知道为什么,喻文州看着那架飞机,竟然迟迟无法回神,好像心里有什么压抑着的惦记破土欲出。
直到飞机消失不见,喻文州只好继续赶路。
他赶的刘海下都隐隐出了一层汗,终于看见办公室的门出现在眼前。
他推门进去,里面却灯红酒绿,五彩缤纷,混乱的歌声震耳欲聋。
是谁的……谁的生日…………
喻文州皱起眉,一边往里面走,努力辨认周围那些看上去非常熟悉的面孔。
他穿梭在喧闹的人群中,走了很久,依然觉得迷惘。
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喻文州转过头,看见叶修咬着烟。
“你终于来啦,少天呢?少天怎么还没到。”
“少天……”
喻文州发现自己无法回到这个问题。
他竭尽全力的在脑中反复翻找,甚至某一根神经开始悄悄隐隐的歇斯底里。
可他还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叶修拿开烟,叹了口气:“他肯定还没醒,你快去叫他吧。”
说完他推了一下喻文州。
喻文州措手不及,被他推进旁边的房间。
那房间又变回家里卧室的模样。柔软的床上,黄少天竟然真的抱着被子在熟睡。
喻文州怔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
他听见自己温柔的说:“还不起来?不是要去吃流沙包吗?”
黄少天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
他们再次一起出门,坐了三站地铁。
喻文州对周围的路一点都不熟,几乎完全是跟着黄少天走的。
最后黄少天带着他来到一个公寓的门前,高兴的说:“你看,就是这里!我找了半个月才找到。这附近特别方便,楼下有餐馆有市场。虽然离你上班的地方有点远,但是咱们不是马上要买车了吗……”
终于喻文州渐渐明白过来。
他在从后往前走,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不停的不停的向前。
他又经过了上班的第一天,下着雨的毕业典礼,在关着灯的宿舍里亲黄少天的耳朵,那个开满荷花的公园。
还有雪地中黄少天离开的背影,春色漫山时扎进心坎的大笑。
喻文州看着一个又一个源源不绝的场景,那些画面开始浅浅泛黄,却没有一幅褪色。
他给了他那么多,希望苦闷,憧憬和沮丧,并排的脚印,喝醉后的秘密,日复一日的梦想,生生不息的炎夏……
这是最后了,喻文州看着眼前的门,伸手拉开。
门后露出一张年轻而神采飞扬的面孔,下巴尖尖的,眼睛黑白分明。
“你也住312吗,你好你好,我叫黄少天。”
喻文州睁开眼睛。
橙红温柔的夕阳裹着缕缕金沙,重重叠叠。
那个身影慢慢透露出来,27岁的黄少天站在他面前。
“哎,你醒啦!我正想叫你呢。”
喻文州还有些倦意,他揉了下脸,声音平静的穿过掌心:“现在几点了…你想去吃晚饭吗?”
“六点吧,我是有点饿了。”
嗯,喻文州答应了一声,感觉意识已经变得清醒。
他抬起头,正要站起来,黄少天却突然靠近,温暖干燥的手心按住他的手臂。
“别动……”他弯下腰,近距离的注视着喻文州,过了一会轻声说。
“你的眼睛里有光。”
喻文州看着他,笑了起来。
“还有你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