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天晚上黄少天没有回宿舍。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那天晚上很多人通宵,在学校里,或者跑出去闹。
度过最后一个黑夜,再一起迎来第一个黎明,所谓的跨年才算完整。
喻文州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会里有些人还要出去吃宵夜庆祝,喻文州摆摆手拒绝了邀请。
他忙了那么久,只有中间发烧的空当休息两天,今晚又在寒风中吹了十个小时,实在精疲力尽。
郑轩已经睡着了,喻文州洗漱完,扫了一眼对面的空铺,来不及多想,倒在枕头上便睡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中午,喻文州懒洋洋的从梦中脱身,卷着被子又赖会床,才慢慢起身。
黄少天不知道几时回来的,现在正在对面沉睡,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黑色头发。
喻文州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很久没有这样看他,心里柔软的像装了几百朵棉花糖。
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站在这里一直看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实在忍不住,他伸出手,悄悄摸了摸黄少天的头发。
光滑的发梢绕过他的指尖,喻文州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了。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收起情绪,背起书包准备出门。
食堂虽然开门,提供的东西却朴素的可怜。
跨年已经圆满结束,喻文州的心情轻松了很多,慢悠悠的走出校门觅食。
正巧在快餐店里遇到方锐和吴羽策,“会长会长!”,方锐伸手招呼他。
喻文州端着餐盘坐到他们那桌,笑着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脸色:“熬到现在?”
吴羽策本来就有些面冷,长的清秀骨头倒硬,难得见到他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别提了,你也知道昨天多难打车,”方锐说着打了个哈欠,“李迅他们一个车里塞了五个人,笑岔气了都,我俩不想跟着挤,好不容易坐公共汽车回来的。”
喻文州想象一下也觉得好笑,方锐又多说了几件昨晚的热闹。
这些都是喻文州没机会体验的了,想想不免有点可惜,但是大家玩的高兴倒也值得。
喻文州突然想起来,随口问:“少天昨晚跟你们一起吗?”
“没有啊。”方锐摇头。
他们两个人先吃完,赶着回去补觉。
吴羽策起身的时候竟然对喻文州露出个浅笑:“会长,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喻文州笑着和他们告别。
吃完饭,喻文州径自去了图书馆。
新年过去,就是期末将至,无情的考试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喻文州之前一心二用,没怎么专心听过课,现在不得不认真补一补。
新年第一天的图书馆十分冷清,对喻文州来说再好不过。
他在书架中穿绕,一边挑一边读。
他慢慢拣选着,不经意又想起黄少天的事。
不知道他昨晚玩的怎么样,既然没跟方锐他们一起,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难道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喻文州突然扶住书架,刹那间竟然涌起低血糖般的晕眩。
只是短短一瞬,连喻文州自己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不可思议。
他重新握紧手里的书脊,仔细将它放回原位。
黄少天会和那个女孩一起,照理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已经约会过,还在楼下拥抱……
喻文州随手又挑了两本书,弯下腰,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
他微微向后倚着,后背依靠着摆满书的书架,心脏依然一下一下的重重抽动。
原来他一直在回避这件事。
他明明看见了,也知道,却从未在心底接受过。
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那件事销声匿迹,永远不用去面对。
可是昨天,黄少天一夜都没有回来。
喻文州垂着眼睛,什么都看不下去了。
难受的直不起身,他索性向旁边歪斜,慢慢躺下去,拿书盖住自己的脸。
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每当再遇到觉得自己要过不去的坎,喻文州总会想起那个时刻。
图书管里安安静静,毫无旁人。浮尘悬在半空,冬日午后的阳光从天窗泄露进来,一层一层的顺着书架流淌。
坚硬的低温透过衣服,浸凉了他的后背。
喻文州独自平躺在木地板上,想着黄少天。
那种感觉,就像死过一次一样。
考完试便开始放春假。
黄少天的家在隔壁城市,一年能回去好几次。
过完年,他在家里闲得没事,干脆又拎着行李提早回了学校。
学校里的人气自然单薄极了,黄少天跑去跟叶修混了几天。
叶修家里好像有些底子,他却偏偏选了一个父母非常不喜欢的专业,也不打算继承父业。
自从上大学起就跟家里闹翻,每年春节都不回去。
研究生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正好黄少天可以睡另外一张床。
叶修的生活习惯简直不能更随便,跟他一起住越发堕落起来,不整理衣服不叠被,饿了就吃泡面或者叫外卖,游戏可以打到半夜三四点。
但是颓废的日子过久了更加空虚,说到底黄少天还是心病难治。
他输了几次PK,推开电脑跳起来:“不打了不打了,我说叶修你能不能少抽点,开窗户要被冻死,不开要被呛死,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叶修当然没搭理他。
过了一会,叶修往外瞅瞅,看见黄少天抱着罐啤酒趴在阳台上。
白天不是刚下过雪吗,这是有多想不开。
大过年的……叶修叹了口气,踩着拖鞋也走出去。
黄少天见他出来,把啤酒往他面前推了一下:“喝吗。”
叶修看都没看:“你不冷?”
“冷。”难得黄少天言简意赅,但是没过一会他又开始了,“你看,那边有个雪人,这技术也不过关啊,怎么脑袋跟肚子一样大。哎你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广场堆的那个,跟老韩长得特别像,我和文州还给它捏了好几个钱包呢。”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很顺,不过叶修觉得好像凭空冒出个调节音量的开关,在那两个字上突然扭低又很快扭回来。
“文州快过生日了吧,可惜在放假。”叶修突然说,“他最近干什么呢?”
“不知道啊,”黄少天抱着啤酒,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的黑暗,“大概和往年一样,走走亲戚之类的。”
“你准备送他什么?”
“没想好。”
虽然知道黄少天其实是个冷静的聪明人,但是突然撕下话唠的面具、露出这么一副薄而锋利的本色,即使是叶修也有点不太适应。
他想了想:“三月要搞校庆,你知道吧。”
黄少天应了一声。
叶修用指甲弹掉烟灰,再开口已经有些认真:“这个事情不容易,你得帮帮文州。”
黄少天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动静,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叶修却不再继续劝下去,又陪他呆了一会,伸手拉他回屋:“走了走了,别再真弄出病来。”
这一年的春节比较晚,开学也晚,等学生放假回来,过去新鲜劲,满打满算只有三周的时间。
校庆可不比元旦活动,那些都是关起门来让学生自己玩的,随便怎么胡闹。
但是这次是八十周年,校方免不了在面子上下功夫,据说还要邀请各界校友,媒体采访,市领导也会参加。
喻文州又开始转轴似的忙碌起来,忙得他在某一瞬间都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普通年轻人,他也会有怠慢和厌烦的任性。
或许有人天生喜欢工作,但他并不是。
他从未怀抱着巨大的野心,对名利没有渴望,只不过认为有些事情要做就要认真的做好。
认真做好,谈何容易。
走在校道上,经过的同学大多谈论着喜欢的人、喜欢的饭馆、喜欢的电影,或者讨厌的人、讨厌的饭馆、讨厌的电影。
但是喻文州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些私人的情绪,他没有时间,学生会长这个头衔仿佛一个无敌黑洞,不停吞噬他的时间。
他变成了一个【大家的喻文州】,和【学校的喻文州】。
他已经快忘记自己喜欢什么了。
对了,他喜欢黄少天。
他只喜欢这一个,这也是他唯一的求之不得。
无论如何,喻文州不是个软弱的人。
因为他的坚持不懈,才完成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被那么多人尊重和喜欢。
所以,尽管那些负面情绪时不时会窜出来,他依然努力克服着它们,专注在眼前的这些文件和表格上。
星期六的上午九点,很多人都还赖在被窝里。
喻文州挑了一件空教室,独自坐在中央,准备做完这些枯燥而繁琐的工作。
不知道做了多久,他揉了揉眼睛,正准备从书包里拿两支另外颜色的笔。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喻文州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看见黄少天走进来。
黄少天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吃惊。
他就这么自然的走过来,拉开喻文州课桌前那张椅子,反跨着坐下去。
“……你怎么来了?”
“哦,”黄少天抱着椅背,胳膊肘搭在课桌上,含糊的说,“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