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灵魂不可避免的回声
@Rhiine
 
 

【葡萄成熟时】1-4

1.


雨势一下大了起来。

黄少天几步跑进前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抹了把头发上的水。已经是深夜了,独自站在柜台后的年轻店员看上去昏昏欲睡,连领口系岔了一颗扣子都没发现。黄少天翻完两本杂志,外面的雨声似乎渐渐微弱,他不好意思空手出去,转了一圈只挑到一包烟,想想又拿了一条柠檬糖,才走向收银台。

付钱的时候,有枚硬币掉了出来,黄少天先把纸币递出去,再低头找刚才的硬币。听声音是在右边,黄少天单膝跪下来,歪着头视线扫过几个架子的底部,终于在一块阴影中发现躺着的硬币。他正要伸手去够,另一只白皙的手先一步将硬币捡了起来。

“哦,谢谢……”黄少天抬起头,却愣在当场。

喻文州微笑着看他:“我还以为认错了,幸好没有。”

黄少天接过硬币,慢慢站起身。他将硬币重新装回钱包,再抬起脸已经若无其事,轻快地说:“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过年的时候。”

“请问需要袋子吗?”店员问。

“不用。”黄少天冲店员摆摆手。喻文州却对店员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衣领:“你的扣子系岔开了。”

店员连忙低头,黄少天拿起烟和糖,对喻文州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没等喻文州说别的什么,黄少天转身走向门口。他第一次觉得便利商店自动门的打开速度这么慢,还没开到一米,黄少天就侧身跨了出去。潮湿的凉意迎面而来,黄少天突然清醒了一点,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地面凹凸不齐的水洼荡出黯淡的光,他穿着帆布鞋,这么走出去很快就会被浸湿。本来买烟是想先抽一根,现在也已经不太合适。黄少天正要下决心,身后传来自动门打开的电子音,喻文州的声音在身后说:“我送你吧。”

黄少天转过头:“你……”

喻文州微微抬手,路边一辆黑色的车闪了闪灯。他走下台阶,才发现黄少天还没有动。

“少天?”

黄少天脑中的某根神经狠狠抽动了一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等在雨幕中的喻文州,神情平静而模糊,那些绵密的雨水仿佛下在他黑色的眼睛里。

这样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黄少天的喉结浅浅动了动,终于向车门走去。


喻文州车内的芳香剂是一种黄少天没有闻过的味道,淡淡花香挥之不去。黄少天拿起烟看了看,放下去换成糖,拆出一颗放进嘴里,然后递给喻文州:“要吗?”

“谢谢。”喻文州放下右手,接过黄少天倒在手心的糖放进嘴里,“……好像还是原来那种?”

“……是吧。”黄少天含糊不清地说。他当初吃过好几种味道的水果糖,不确定喻文州是不是真的记得,他这么话多的人,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要解释的念头。喻文州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可以说,手肘搁在车窗,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侧面车窗没有雨刮,水丝一层层地流,将夜景晕成一片陆离彩光。黄少天看了一会,突然回神:“……什么?”

喻文州笑笑,重问了一遍:“这里左拐吗?”

“对,”黄少天直起身,透过模糊的挡风玻璃看了看,“不对,上周开始修路呢车过不去,你从前面拐吧,就是那个麦当劳的牌子下面……”

“是新的地铁线?”

“除了那玩意还有什么东西这么麻烦,上下班的时候没半个小时出不来。”

“修好了你以后出门也方便。”

“两年之后估计我都不住这了……”

随便开了个话题,黄少天的状态很快恢复正常,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些近况,范围拿捏得恰到好处。终于开到黄少天住的小区门口,喻文州停在路边:“后备箱里有一把伞。”

“不用不用,”黄少天推开车门,“谢谢你啊。”

关上车门,冰凉的水汽沾了一手。


黄少天一路小跑,跑进楼道终于缓了口气,太黑看不清地面,踩了好几个水坑,鞋还是湿了,他用手背蹭了下脸,一边上楼一边掏钥匙。

开门进到家里,黄少天随手按下走廊的灯,屋子里异常安静,雨声也变得非常遥远。黄少天正要低头解鞋带,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他的烟忘在喻文州车里了。

操,黄少天低骂了一声,纳闷地靠在墙上。他们一路很有默契,不该问的一个都没问,他也没拿喻文州的雨伞,没想到最后疏忽在这里。说得难听一点,黄少天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不小心,或者让喻文州找到借口认为他是故意。

忘都忘了也没有别的办法,黄少天心存一丝侥幸,换上拖鞋往客厅走。肩膀和背上的潮气被捂得半冷不热,贴在身上感觉很难受。黄少天扯着领子将T恤脱下随手扔到沙发,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掏出来,眼前是一串陌生号码,却把那点侥幸彻底掐灭。

——你的烟落在我车上了,给你送回去?


喻文州以前的号码,黄少天换手机的时候就删了,他不是计较的人,只不过换手机的时候他想,反正喻文州离开那么久,已经在用外省的号,原来那个留着也没用——至于为什么喻文州群发新号码的时候他没有存,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喻文州对他的号码是怎么处理的,但是既然他们这几年毫无联系,被删了也很正常。喻文州已经回来半年,又换了新的手机,他凭什么认定黄少天还在用原来的号码?

有那么一瞬间黄少天想装作没收到,也就是想想,这么孬的做法不是他的风格。他想了一下还是点开回复:

——我说怎么找不着了,没关系就留给你吧,当做今晚的感谢车费。


等了等没有回信,黄少天把手机放到茶几上,回卧室拿了睡觉的衣服准备洗澡。

刚刚挤完牙膏,客厅里的手机又传来短信音。黄少天抹了下嘴角的泡沫,咬着牙刷走过去,在一片黑暗中手机的光格外醒目。

他拿起手机,短短几个字却让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我已经戒了。


2.


七年前的五一长假,黄少天在网上看人提起江南水乡,就随便打包几件衣服买了张火车票。

当时还没开发成现在这样热门的旅游景点,黄少天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是个阴天,小桥流水都陷在一种安静柔软的浊色里。他沿着石子路边走边张望,野猫蹲在柳树下看他,黄少天在逗猫和找客栈的抉择中略微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先找到住的地方比较重要。

水边的矮楼高低不平,歪歪斜斜,偶尔透过玻璃店面能看见狭长一条楼梯。走过几家黄少天觉得似乎没什么区别,看见一间里面有人在整理桌椅,推门进去问,正好还有空房,黄少天就住了下来。

客栈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阿姨,穿着时尚的花裙子,也不是本地人,几年前来这里旅游觉得非常喜欢,辞职搬过来开店。她丈夫和女儿还在附近的市里,周末有时间才过来。黄少天有点稀奇:“那您一个人住这不嫌冷清啊?”

“冷清什么,养两只猫就行了,”阿姨指指椅子底下,黄少天才看见阴影边缘一条灰色尾巴,“我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大家开开心心聊天,在市里才没这么热闹。”

这倒也是。另一只奶油色的猫突然踮着脚出现在柜台上,黄少天笑嘻嘻挠了挠它。阿姨说:“我带你去房间,往这边走。”


黄少天的房间在隔壁那栋的一楼,半高的窗外就是河水,甚至有个门可以直接从石板路上进去。阿姨说顶层还有一个单独的房间,优点是安静,缺点是中午非常晒。黄少天放下行李:“没关系就这吧,我睡得沉,不是地震吵不起来。”

天色已经暗了,黄少天按照阿姨指的路,往酒吧和商业街走。他还不怎么饿,一个人又不方便点菜,沿路买了几样特产零食一边走一边吃。这古镇说大不大,走倒是能走上一会,黄少天没看地图,跟着人流绕来绕去,偶尔走到重复的地方,但是因为时间点不同,黄昏与夜幕各有各的绮丽。他用手机拍了几张,发现照片不及实景的十分之一,啧了一声统统删掉。

酒吧街附近的路口还有两个自弹自唱的人,其中一个男孩可能是艺术生,长头发染成红色扎在脑后。黄少天站着听了一会,觉得还不错,配合夜风流水,比起酒吧里的轰嚷别有一番味道。

可能他站得太久,趁喝水的时候,那两个人看看他,黄少天特别自来熟,三两句就和他们聊了起来。他们似乎常来,跟黄少天介绍了一下这个旅游区,哪个店的饭菜好吃,哪家客栈的装修别致,哪间酒吧漂亮姑娘最多。

一直聊到两边店铺关门,街上的人也渐渐少了,他们背起吉他和黄少天道别。黄少天挥挥手,插着口袋慢悠悠地往客栈区走。


这个古镇的布局真是奇妙,明明商业街那么热闹,只是拐个弯,一下就安静下来,住宿的人都要经过的石板路上反而灯笼寥寥,好像走在纯黑的梦境里。

在这样的模糊中要找到自己那家客栈还真的不太容易,好在黄少天出来的时候稍微记了下路标。他的房间要再前面一点,先经过客栈本店,透过玻璃看见老板和几个人围坐着一张桌子,说说笑笑,暖黄的光异常甜美。黄少天只停了一下,阿姨就看见他,招手让他进去。

这里的楼本来十分狭小,一楼又要摆柜台又要摆桌椅,几乎只能单人通过,像这样几个人坐成一圈,挪了半天才给黄少天挪出一个位置。小桌子上摆着几盘水果、点心和茶,黄少天看出大家都是游客,不知道刚说完什么笑话,脸上都带着笑。

有个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自己抽出一根,问老板要不要。老板也拿了一根,那个男的跳过旁边两个小姑娘,又转头来问黄少天。黄少天不会抽,摇摇头,他再问坐在黄少天旁边的年轻人。

“哎哎,文州一看就不抽烟!”阿姨反而先出声了。

黄少天顺着瞥了一眼,右边的年轻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肤白,眼睛狭长,没有辩驳正看着他们笑。

“你又知道了。”那个男的似乎和老板很熟,不服气地抬杠。

“那当然,”阿姨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了解他,不然怎么把他介绍给我女儿。”

有个小姑娘笑起来:“罗姐,你女儿不是才高中呀?”

“是啊,”老板吐了个烟圈,不以为然,“看到好女婿就要趁早下手,年轻人可以先相处看看嘛,是不是文州?”


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是黄少天很能理解老板的出发点。有些人长相柔和气质干净,没说话已经自带人缘,这个叫文州的就是那种人。黄少天看他一眼,几乎能想象出他站在台上做学生代表演讲的画面。

他看起来脾气不错,被这么闹看不出尴尬,也不蹭鼻子上脸地多嘴。黄少天用胳膊肘碰碰他:“你姓什么?”

“比喻的喻。”

他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专注,黄少天愣了一下,就错过了自我介绍的机会。那边老板已经敲桌子赶人:“行了行了,都回去休息吧,我还要睡美容觉。”

那还抽什么烟,黄少天几下咬碎嘴里的糖块,把最后一口茶喝完。几个人也都站起身,稀稀拉拉地各自往房间走。


黄少天洗完澡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他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没有认床或者失眠的毛病。但他睡相不太好,有时候被子整团抱在怀里,后腰露出一块被晾得发凉。

所以他睡着睡着就被这种温差弄醒了,迷迷糊糊去上了趟厕所,回到床边突然停住脚步。昨晚草草拽了下窗帘,没有拉好,漏出一条缝,黄少天眯起眼睛看了一会,确定窗外那一点飘动的暗红色不是自己错觉。他走到窗边,外面正是黎明将至,灰蒙蒙的雾色中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河边,那点红光在他手指间若隐若现。

黄少天挠了挠腰,把T恤拉好重新倒回床上。本来跟他没有关系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躺了一会反而越来越清醒。反复翻了几次身之后,黄少天有点恼怒地爬起来,打开那个直接通往河边的门。

五月的凌晨还有些冷,黄少天穿着单薄的短袖短裤,过水的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喻文州回过头,看着他有点狼狈地摸了摸胳膊走到身边。

“早上好。”喻文州微微笑着。

好个屁,黄少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他在喻文州身边站了一会,没看出暗色的河水有什么好看,脑子却慢慢开始转了,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我说……你会抽烟啊?”


喻文州乐了,烟灰都多抖落一截,飘一会才飘到地上。

“会,”他笑了笑,“但是我怕老板知道就不把她女儿介绍给我了。”

黄少天突然一阵清醒,旁边站着的这个人,好像跟昨晚上暖黄灯光下的根本不是同一个。黄少天皱着眉盯了他一会,直到喻文州微微垂下眼睛,表示退让:“其实我也很少抽。”

黄少天才不在乎他抽不抽烟,他揉揉眼睛,敷衍地转过身:“差不多就行了,大清早的站河边多吓人,还不如多睡会。”

“你以为我想不开?”喻文州的声音里带着惊讶的笑意。

“当然不是!”黄少天都快碰到门把手了又回头,“这河又淹不死人,我就是以为……”

他说不出来理由,反正只是一时兴起。喻文州似乎明白,笑了一下没有再追问。他这样平静,黄少天反而好奇起来:“那你到底为什么站在这?”

“做了个噩梦……”他看着黄少天一脸不信,有些无奈,“睡不着了,就出来透透气。”

黄少天不置可否,喻文州停了一会,继续说:“我难得起这么早,觉得有点新鲜,镇上住这么多人,可能没几个知道早上的水乡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吧,黄少天张望了一下。今天似乎又是阴天,远处的天空褪去蓝紫,露出鱼肚白,却看不见什么朝阳。整个水乡都还在未尽的梦中,静谧得像幅画,只有河水汨汨流动,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河边,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

“回去吧,你是不是有点冷?”

“还行……”

黄少天看着喻文州拿起脚边还剩一些水的矿泉水瓶,把烟扔进里面,才拧紧盖子放进垃圾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好像又变回昨晚那个品格优良的年轻人。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噩梦失眠,至少有些东西并没有说谎。

黄少天踩着拖鞋拉开门,喻文州突然在身后叫住他:“你叫什么?”

然而黄少天只是冲他狡猾地挑了挑眉,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3.


这一个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黄少天走出房间,被白茫茫的烈日晃得头晕眼花,明明几个小时前还那么阴沉。他闭着眼睛先钻进客栈一楼,没想到喻文州正扶着狭长的木楼梯下来,两个人都是一愣,旁边的老板嗑着瓜子开口:“也就你们两个骨头懒,睡到现在才起床。”

很少有人把旅游的大把时间花在睡觉上,两个人心照不宣交换了一下眼神,黄少天讪笑着摸摸柜台上的猫,岔开话题:“罗姐,给我推荐个吃午饭的地方呗,你要是没吃也一起去?”

“我走了谁看店!”老板摆摆手,“你喜欢吃面吗?出了园区的拱门有家面馆,就是从这个桥过去……”

“我知道那里,”喻文州放下一次性纸杯,对黄少天笑笑,“我带你去吧。”


正午的太阳实在明亮,而整个古镇也同时显露出旺盛的生命力,碧水晴天,两岸郁葱葱的柳树,枝条垂在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

相比之下黄少天的兴致就差多了,他刚刚起床当然捱不住暴晒,热度压在皮肤下干燥刺痒,没走出几米连眼睛也被晃出重影,看哪里都泛金边,要不是喻文州拉了他一把,差点踩到土坑里去。

幸好没走多远就到了老板说的那家面馆,面汤用葱蒜爆过锅,还加了辣椒,大热天的吃起来非常痛快。装满了胃,黄少天重新活过来,跟喻文州说起昨天从自弹自唱二人组那得到的情报。喻文州耐心听完,点点头:“我听说的也差不多,晚上可以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黄少天看见一个店外面挂着咖啡和电影的牌子:“谁会跑到这来看电影?”

喻文州看了看:“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天气太热不适合在外面呆着。她们家的咖啡不错。”

“你来过?”

喻文州似笑非笑:“我昨天好奇进去,结果她们说要降温,放了一部恐怖片……”

“然后你就做噩梦了?”黄少天笑得仰起头,日光在他浅色的瞳孔里打转。

他脸上的笑过了很久都没散,喻文州看着他:“这么好笑吗?”

黄少天笑嘻嘻踢开一颗石头:“也不是,但我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个更时髦的理由。”

喻文州将他这句视为夸奖,眨眨眼睛接纳下来。


回到客栈,老板大方地请他们吃雪糕。黄少天陪她看了一会笔记本上的偶像剧,看着看着又有点困,正好另外两个小姑娘回来,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剧情。黄少天敲敲桌子:“罗姐我先回房间了,晚上喻文州下来,让他在这等我一会。”

老板满口答应。

黄少天走回自己房间,那只灰色的猫正趴在他门口晒太阳,之前一直没怎么仔细看它,四个爪子竟然是白色的。黄少天打开门,它先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哎你……”黄少天关上门,它已经跳到床上,优雅地撑着上半身,好像它才是主人。

“算了,你想呆就呆着吧。”黄少天也不太在意,拉起另一边被子躺进床里。


做了两个无关紧要的梦,黄少天的胳膊被猫爪子蹭了又蹭,迷迷糊糊醒过来。

日头已经偏西,对面墙壁被四十五度的光影一分为二。古镇正要进入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外面的石板路不停有人经过,像要去参加什么偌大活动一样热闹。黄少天去浴室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推开门,灰猫贴着他脚边溜出去。

喻文州已经下楼了,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本书。他看见黄少天,站起身:“走吧。”


他们去了评价最好的那家饭馆,临窗凭栏的位置早就没了,他们随便捡了张小桌子坐下,点了几道特色菜。

傍晚的商业街人满为患,黄少天觉得非常奇妙,明明客栈区静悄悄的路上看不见什么人,走到商铺的地方凭空冒出络绎不绝的人潮。他们的菜刚上来,门口已经有等位的人。服务员过来问他们能不能拼桌,拼桌当然可以,但是这种河边木楼本来就是吃个气氛,人一多声音嘈杂就没意思。于是他们吃完也没有逗留,很快结账离开。

虽然已经住满一天,黄少天最喜欢的还是这样黄昏的风景。他们站在拱桥上,乌篷船慢悠悠地从桥下划过。风中带着潮湿的味道,河水长长,拐过弯隐进繁茂的绿树里。两岸木廊下的红灯笼刚刚点燃,和天边的火烧云连成一片。

喻文州拿着相机:“我这几天常常经过这里,每次经过都还是想照下来。”

黄少天似乎听出别的意思:“你住了几天?”

“三天,”喻文州轻声说,“明天就走了。”

哦,黄少天点点头,突然问:“要不要站那,我帮你拍一张?”

不出所料,喻文州笑了一下:“不用了,谢谢。”


喻文州在这个水乡的最后一个夜晚,陪黄少天消磨在某个震耳欲聋灯光缭乱的酒吧里。这种地方的酒吧相当于风景区的特色之一,黄少天抱着打卡的心态,进来之后发现和他曾经去过的酒吧并没什么不同。台子上有个乐队在表演,主唱嗓子还不错,但是为了调动气氛,鼓的声音压过一切,根本不知道歌词是什么。

毕竟大家都是来旅游的,情绪非常轻松愉快,乐队唱了一半开始和坐在前面的几桌客人讲笑话,大笑透过麦克风和音响,在整个空间张牙舞爪。黄少天本来就性格开朗,多少有些受到鼓动,他闻到四处流窜的烟味,突然转头问喻文州:“你的烟呢?”

“什么?”喻文州听不清他的话。

黄少天比出夹烟的动作,喻文州怔了怔,微微失笑,从口袋里摸出那盒烟放在桌面。黄少天抽出一根:“……怎么抽?”

喻文州从他的口型猜出意思,拿过打火机,倾身过去贴在他耳边说:“点火的时候吸气。”

黄少天盯着面前徒然窜起的火苗,和所有人一样,第一口呛得咳起来。喻文州笑着看他,将饮料推过去。但是黄少天很聪明,学得很快,慢慢再试了两口已经非常自然。他看着从指间袅袅升起的白雾,露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表情:“只是这样?”

乐队恰好短暂休息,周围又恢复到可以聊天的环境,喻文州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只是这样。”

辛辣的味道还留在舌头和鼻腔,黄少天却有些不可名状的失望。他看着烟卷的纸一点一点被火星吞噬,直到地动山摇的鼓声再次响起来,黄少天回过神,正想着要不要再试试,喻文州却突然从他手里将烟拿走,掐灭在倒了水的烟灰缸里。

“第一次抽多不好,你会头晕。”

喻文州又靠过来,呼吸挠着他的耳廓。别人在这么吵闹的地方都扯着嗓子喊,他说话竟然还是那样慢条斯理。黄少天有点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掩饰着拿起玻璃杯。


最后离开的时候黄少天还是头晕了,不知道是因为低浓度的酒精饮料,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们沿着河边往回走,黑色的河水上偶尔飘过一朵莲花纸灯,顺着波纹飘摇起伏,烛光明明灭灭,倒是和烟的火星很像,黄少天心不在焉盯着黑暗中那一抹光,一不留神踩进草皮的斜坡。

“小心!”喻文州拉住他的手腕。

黄少天抬起头看他,喻文州竟然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喻文州松开他的手,轻笑起来:“晚安。”

黄少天也笑了,爽快地挥挥手,转身继续走向宁静的黑夜。


第二天黄少天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他打着哈欠推开半高的窗户,那只灰色的猫就灵巧地跳进来,带着一身水汽蹲坐在黄少天的床上。

“停停别过来,你身上的毛好凉……!”

灰猫拖长声音“喵”了一声,尾巴甩出一串水线。

外面阴沉沉的,雨水落在石板路和河水上像不停滚动的玻璃珠。黄少天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临近中午,喻文州应该已经退房离开了。

黄少天随手挠挠灰猫的耳朵,拉起被子翻了个身。


那一年黄少天二十岁,正处在人生中最空白的迷茫期。大学的寡淡生活日复一日,回头痕迹模糊,往前看不见路。上个月他妈妈身体不太好,全家没少往医院跑;他大一的好朋友不喜欢这个专业,毅然回去复读,剩下他逃课抄作业都没了同伙。

黄少天表面上嘻嘻闹闹,也会有坐在教室里发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这一切背后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开始觉得自己对别人的关注点有些不太对劲,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发现的,大概是类似于第六感一样的直觉。

于是他趁放假一个人跑出来,就是想醒醒神,说不定碰见个漂亮姑娘就矫正回来了。

结果好死不死碰见的是喻文州。


虽然喻文州不算糟,但也绝没有帮上一点忙,特别是当他专注的看着一个人,或者微微笑起来的时候。

在酒吧的最后二十分钟里,黄少天的记忆有点模糊。他不记得喻文州贴在他耳边说了多少话,也有可能是他主动靠过去。反正也就是这样了,黄少天在轰隆的音乐中借着酒劲想,他们没留任何联系方式,甚至直到最后黄少天都没有再说一次自己的名字。

重新回到学校,黄少天有一点恍神,但是很快就重新融入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到正轨,之前的迷惘和纳闷都丢在那个江南水乡里,落得一身轻松。

他是真的这么想,所以一个月后,当他看见站在实验楼台阶上的喻文州,足足愣了一分钟。

喻文州似乎也没有料到,慢慢走下台阶走到黄少天的面前,才恢复往常的从容,笑了笑说:“我还没遇过这么巧的事。”

黄少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哦,你也在这里上学……”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正好黄少天赶着去上课,匆匆说了两句就要走。

喻文州喊住他,黄少天转过头,看见喻文州笑着说:“给我留个电话吧。”


黄少天给了他电话号码,后来两个人又加了QQ,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几次,但是路上却再也没遇到过。

黄少天觉得这样不错,出于某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他并不太想见到喻文州。

很快开始期末考,黄少天这样对成绩没什么野心的学生也被折腾得够呛。考完之后,宿舍的同学陆续回家过暑假,黄少天是本地人,不怎么着急,他父母都在上班,中午不回家,还不如留在学校蹭几天食堂。他闲着没事,拉开QQ面板看见喻文州在线,随手发过去一句:“考完了?”

喻文州回复:“考完了,正在收拾东西。对了,古镇的照片,你想不想要?我拷一份给你。”

这两个月黄少天多少有些怀念那几天的画面,可惜自己一张照片都没有。他想了想答应下来,喻文州说你来我宿舍吧,我给你U盘。


喻文州跟他同年级不同学院,在另外一栋宿舍楼。人真是少了,黄少天一路走上去,好几个房间都是空的。他敲敲喻文州那间的门,发现他们宿舍也只剩喻文州一个人而已。

黄少天进门之后就有点后悔,喻文州还是平静温和的样子,这种私人的氛围却不太妙。他多少感觉到,其实喻文州和他一样,在谁都不认识的水乡,有些露出平时藏在深处的一面,等回到学校,那些情绪就处理掉了。但是现在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哪一个喻文州,他也有些不能确定。

“你还没回家?”喻文州正在整理这学期的课本和作业。

“东西还没收拾完,”黄少天坐在对面的床上,“应该就这两天。”


两个人随便聊了一会,有了学校这个共同话题,可聊的东西就多了。不知不觉过了半个多小时,黄少天看他书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站起身:“你继续忙吧,我先回去了。”

“哦,好。”喻文州点点头,把准备扔掉的废纸暂时搁在上铺。

黄少天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叫:“少天。”

黄少天愣了一下,转过身。这是他印象中,喻文州第一次这样叫他。就算是班里同学也没有这样叫的,以他们的关系更加不算妥当。喻文州扬扬手里的U盘,笑着说:“差点忘了给你。”

黄少天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过来,伸手去接:“谢谢,我明天还……”

“你”字卡在嗓子里,喻文州的手竟然越过他,将身后的门反锁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黄少天惊诧得无法反应,眼看着喻文州的身体逼近了过来。


4.


于是黄少天在和喻文州的第三次见面,就被他按在宿舍门上乱搞了一次。

其实只是互相做了个手活,别的都没干。男生扎堆的地方有些乱,黄少天曾经听过有人在中学的时候跟哥们一起打飞机,无论这是不是正常的,他很清楚他和喻文州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拥抱,接吻,喻文州的手温热而柔软,几乎抚摸过他身上每一块皮肤。每每回想起那种温柔细致的触感,黄少天都会从半夜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下面硬得发疼。

那天离开喻文州的宿舍之后他就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家,每天打游戏看电影,偶尔和同学打个篮球,强迫自己把那一页翻过去,像酩酊烂醉,像一场大梦,醒来就结束了。

从喻文州那拿来的U盘被他丢进抽屉深处,黄少天一度非常犯愁要怎么还给他,但他自然没有联系喻文州,喻文州也没有联系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要回去,黄少天给自己洗脑半天,想着以后再说吧,连同这件事也抛在了脑后。


一个暑假很快就过去了,黄少天跟着家人去了趟海南,碧海青天,整个人晒成了小麦色。到了返校的日子他回到宿舍,看到睡他对面的郑轩已经整理好行李,正坐在床上玩电脑。

“来了。”郑轩跟他打招呼。

“今天真是热死了!”黄少天把行李甩在床边,拉起T恤擦了擦汗,扯开书包找杯子,“有水吗,有吗有吗?你烧了没?”

郑轩指了指水壶,黄少天倒了杯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下去,抹抹嘴,看见郑轩在打量他,挑挑眉问:“怎么样,黑了之后是不是更帅了?”

“倒也不是黑,就是看着你都觉得烫……”郑轩懒洋洋地说,“不过显得眼睛和牙更白了。”

黄少天回给他一个灿烂的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他拉着郑轩给他当了无数次掩护,在开学的头两个月里,不管是去上课还是吃饭。

黄少天心里有鬼,就总觉得喻文州会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其实他有些神化喻文州了,他把喻文州想成对他无所不知,进而能控制他的人,但那怎么可能,他惶恐的来源是自己。

直到天气变冷,黄少天还真的一次都没有遇到喻文州,渐渐的他也释然了一些,校园生活枯燥不变,一切鲜活的躁动的情绪都被悄然吸收,就像桌角被郑轩失手用台灯磕出来的一块凹印,时间一长,竟然几乎看不出来了。

“因为周围这块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凹下去了。”郑轩解释。

黄少天想了一下他的话,只想当做没听见。

他坚持自己还没有堕落。


期中考试结束之后大家都变得非常散漫,仿佛期末还有八个月。黄少天从起床就蹲在电脑前,跟朋友打了一上午的游戏,正觉得胃有点扭曲,舍友拍拍他的床:“黄少,有人找你。”

哦,黄少天扯下耳机探头出去,看见喻文州站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放下电脑,低头找拖鞋,那短短几秒里脑子都在飞速地转。只是宿舍太小,两步他就走到喻文州面前,拉拉衣领:“怎么了,什么事?”

喻文州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非常从容的样子,对他笑笑:“U盘用完了吗?”

……啊!黄少天转头看看放行李的位置,他根本忘了这回事,抓了抓头发说:“我落在家里了。”

他看了眼喻文州:“你着急吗?我周末回家拿吧。”

“不急。”喻文州看着他,“你吃饭了吗,一起去?”

黄少天微微看向别处,抬起手挠挠脸,宿舍里只剩他自己,想找个挡箭牌都没有。

“我那个什么,现在……”

“不想去也没关系。”喻文州温和地说。

黄少天在心里骂脏话,看看喻文州的心机,一般人都会说“没时间就算了”,黄少天就能顺着台阶说嗯没时间,但喻文州现在说“不想去就算了”,黄少天脸皮薄又有好胜心,怎么也点不了这个头,犹豫了一下,只好说:“那我回去穿件衣服。”


天色有些阴沉,校道两旁都是凋零落叶,干燥的风一阵接一阵,深秋特有的严肃和苍白。光天化日之下,黄少天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就有些壮了胆子,他本身又耐不住尴尬和沉默,走着走着主动和喻文州聊起来。

喻文州很擅长聊天,这使得气氛变得非常轻松,黄少天的警惕性直线下降。但说到底可怕的又不是喻文州,黄少天却固执地算在他头上。

他们去了学校后门附近的一间小店,没想到黄少天的几个同学也在,其中还有两个跟他关系很好,一看见他们就热情地招呼。黄少天看看喻文州,喻文州表示没意见,两个人走过去拼了桌。

几个男生围坐在一起,吵吵嚷嚷的,黄少天有点饿了,刚开始只顾着吃饭,偶尔竖起耳朵,发现他们聊的都是班里同学老师或者作业的事情,这些估计喻文州都不懂,黄少天拿起可乐,咬住吸管看了眼喻文州,发现喻文州竟然耐心地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能插两句。

……有你什么事,黄少天往可乐罐里吐了一串泡泡,不知道喻文州是听见了还是感觉到,转头看向他,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两个人对视了一秒,黄少天移开视线,听见旁边他那个哥们跟喻文州说:“哎同学,我弟明年也想考你们系,留个微信吧。”

黄少天觉得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后来喻文州竟然真的和他的同学,以及他宿舍的人渐渐有了些交情,黄少天简直莫名其妙,虽说学生之间的友谊很容易建立,但喻文州并不是主动攀关系的性格。

也许大家都觉得喻文州很镇定,聪明又靠得住,这种自带人缘的属性跟开挂一样。黄少天忽然想起当初在那个水乡的小旅馆里喻文州就是这样的,是他把喻文州放在离自己很近的位置才忘了这些。

这样想想又有些安慰,黄少天打了个喷嚏,将外套的兜帽扣上。被喻文州迷惑的不止他一个,如同这天上掉的冷雨,人人有份,他也不算冤枉。

相比于喻文州和其他人的和谐相处,他和黄少天之间反而陷入一种微妙而冷却的平衡中,有几次黄少天觉得自己的提防已经掩饰不住了,但喻文州总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可是又一直跟黄少天维持联系,黄少天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难道闹了半天喻文州只想跟他当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这个词也是逗,黄少天闲着没事开始吐槽自己。别说喻文州了,发生了这些事,他能把人家放在正常交友的位置上吗?

要是能他还在这忧郁个屁。


一晃到了期末,经过两周的考试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黄少天班上的同学张罗大家出去玩。这种聚会一个拉一个,甲的朋友,乙的家属,KTV开了个超大包厢,黄少天发现自己有三分之一都不认识。

但是没关系,喝两杯就认识了,中场休息的时候黄少天已经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他们点了一堆吃的,还有人抽起烟,包厢里充斥着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黄少天无端觉得燥热,起身去洗手间,顺便在街对面的麦当劳甜品站买了个冰淇淋,靠着墙一口一口地舔。已经是一月中旬了,空气寒冷刺骨,呼出的白雾在夜幕中十分显眼。

冬天总让人寂寞又脆弱,好像街上只剩下成群结队,形单影只根本不会出门。但热闹过后不还是空落落的,黄少天吃完甜筒,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喻文州正从KTV里走出来,也看见了街对面的他。

黄少天把纸扔进垃圾桶,手揣在兜里,两边望望,灵巧地从车流中穿过了马路。他走到喻文州面前:“你怎么也出来了?”

喻文州露出手里的烟盒,笑着问他:“要吗?”

黄少天接过烟,夹在指头间犹豫了一下,还给他:“还是算了。”

他不抽,喻文州也没有马上点烟,只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刚吃完冰淇淋,”黄少天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看了看喻文州,一脸狡黠地说,“你要不要也去试试,要多清醒有多清醒,比这个有用多了。”

他冲喻文州的烟扬扬下巴。

“我不喜欢吃甜的,”喻文州笑了,“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清醒啊。”

那你出来干什么,黄少天话到嘴边,突然一阵直觉还是不要问的好,硬是把话咽了下去。他不说话,气氛自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喻文州伸手给他理了下外套的领子,温声说:“外面太冷,你先进去吧。”

哦,黄少天咳嗽一声,冲他摆了下手,拉开KTV的玻璃门。直到在走廊上拐了个弯,心跳才平静下来。




28 Oct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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