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北京的变化到处都是，唯一不变的就是源源不绝的汹涌人潮。他懒洋洋地坐在咖啡店里，街道上的人像是丝毫感受不到午后四点的热度，人来人往，身影连带着明晃晃的柏油路一起，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扭曲。

玻璃杯里的冰块已经溶化成薄薄一片，风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他要等的人终于来了。王杰希穿着浅色的T恤穿过一个个方桌，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对迎上来的服务生说：“一杯冰水。”

叶秋看着他，虽然京城藏龙卧虎，他好歹也是接了几个代言的人，竟然什么帽子墨镜都没戴，干干净净的就来了。

“你不怕被认出来？”叶秋笑着弹了下烟灰。

“不怕。”王杰希简短地说，一边扫了眼烟灰缸里烟蒂的数量，这才抬起眼睛仔细看着叶秋，“你到底干嘛来了？”

“赛季结束要见见新科冠军，有这个规矩，你不知道？”

叶秋张口就来，王杰希明摆着不信：“那你去年也去霸图了？”

“去了啊，老韩还请我吃了顿海鲜。”

王杰希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继续接他这些胡扯的话，服务生端着冰水过来。

“谢谢。”王杰希拿起来喝了一口，透彻的凉意从头灌到脚，终于从炎夏中逃离出来，刚才未说出口的话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叶修也不着急，掐了烟之后只是散漫地靠在椅子里，腰间的T恤上有一块从哪里反光的光斑来回晃荡，他也完全没注意。王杰希注意到了，低下头发现是自己的手表盘，他把左手收下去，看了看叶秋：“你是回家了？”

对于叶秋的身世背景，王杰希不比别人多了解多少，他只知道叶秋也是北京人，但这几年暑假叶秋似乎并不在这里长住。

“算是吧。”叶秋轻描淡写地说。

王杰希有些习惯他这副样子，正想问他要待几天，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方士谦发来的。

叶秋抬起头，见王杰希看着手机，不知道是QQ还是微信，也不知道什么内容，总之王杰希看着看着笑了起来，这样笑就不再那么像微草队长，露出一些二十岁的年轻意气。

等他收起手机，才发现叶秋在看他：“怎么了？”

“我刚才坐在这等，还以为你会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乐得合不拢嘴呢，”叶秋开玩笑地说，“你这样都看不出来拿了冠军，要是张佳乐肯定能在店里跳个舞。”

王杰希笑了：“那你呢？”

“哥拿过那么多回了。”叶修又露出那种常见的语调。

王杰希一阵无奈，自己明知道是这种回答怎么还是要问。手机又响了一下，他看了眼消息内容，却对回复有些犹豫，转而问叶秋：“晚上一起吃饭吗？”

没想到叶秋说：“不了，我晚上的飞机。”

王杰希怔了一下：“那你的行李呢？”

叶秋指指脚边，王杰希侧头去看，才发现椅子旁边有个斜挎包，就是普通上街的大小，他刚才都没注意。

“就这个？”

“只来两天而已。”

王杰希看了叶秋一会，真是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有事找我。”王杰希慢慢说。

叶秋却看着他反问：“你想等我说什么？”

“没有。”过了两秒，王杰希转开视线，“你几点的飞机，要我送你吗？”

“这么点东西我自己就行了。”叶秋的态度看上去还是那么随意，他敲敲桌子，“我这就走了，你去跟他们吃饭吧。”

王杰希下意识看了眼手机，也没有否认，最后只是直起身，转头对服务生招手：“买单。”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北京私下见面。

第一次是三赛季的过年前后，他们在街上碰巧遇到，王杰希还挺惊讶的，只是在心里猜测，叶秋大概是回家过年。

王杰希之前在网游和训练营里常常听见一叶之秋的种种传说，那一年终于能和叶秋在比赛场正面交锋。当时的他也不过是刚刚从无数普通荣耀粉中脱身而出的一员，不可避免对叶秋怀有好奇，和一些模糊的憧憬，所以他主动叫住叶秋，虽然两个人没说过几次话，但叶秋看上去很随意，和他一起吃了顿饭。

那天聊了什么，王杰希已经记不太清了，不外乎围着荣耀来回打转。但他反而记得和叶秋走出饭店时，外面正好开始下雪，天色暗沉沉的，行人将薄薄积雪踩得乱七八糟，脚印翻出黑色泥土又带向远方，躁郁而阴鹜。

不好打车，地铁站又要走一段，哪怕只是五分钟，在这种天气里也足够漫长了。他们都没带伞，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头，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挤在人行道上走。走着走着王杰希看见叶秋在笑，他又多看了两眼，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王杰希不想问，一张嘴就要吃好几抹雪片，后来叶秋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没开口说点什么。就这么在风风雪雪里缩着脖子，你一眼我一眼的，有点尴尬又有点滑稽。

后来搞得王杰希都有点想笑了，他们终于走到了地铁站，王杰希扯开衣领抖了抖水渍，正要找交通卡，叶秋突然伸手过来拍拍他脖子后面，他收回手的时候王杰希看见他手指上粘着的雪沫。

“你这个鞋挺滑的吧，路上小心点。”叶秋说，又指指另一边，“我坐2号线。”

好，王杰希平稳地说，你也小心。

就只是那样一场简单的见面。

随着四赛季的黄金一代涌进群里，联盟几乎被年轻人完全占据，大家频繁在网上或者每周比赛后打交道，很快便熟悉起来。叶秋在王杰希眼里的形象渐渐剥离一些有的没的错觉，变得越来越平常，平常而清晰。

王杰希有时在QQ上敲他，问一些技术或者战术问题，叶秋虽然该不该拽的时候都挺拽，对荣耀倒是掏心掏肺。王杰希是这么觉得，但是有一次叶秋竟然说他：“大眼，你成天琢磨这些，脑子里就没点别的。”

王杰希一时疑惑：“你不也是？”

王杰希认为自己脑子里当然有别的东西，只是那个时候他更想要冠军，不是梦想或愿望那种带着气泡漂浮在空中的东西，而是他每天看见自己的手，放在电脑旁的账号卡，旁边的人叫他“队长”，他便知道自己一定会拿到那个奖杯，踏实地，坚固地，笔直地走过去。

为此他连魔术师打法都改了，而他一直觉得，这其中的缘故和坎坷，至少叶秋是明白的。

但叶秋只是发了个叼着烟的表情，没再多说，继续又说回他刚才问的战术问题上。

这个小插曲王杰希很快就忘了，直到五赛季决赛前一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地想了起来。他拉开QQ面板，点开一叶之秋的对话框，点开之后才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应该去跟叶秋说的。他看着那片叶子的头像，忽然意识到此刻他和叶秋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是有史以来最近的一次。他很清楚自己从未把叶秋神话过，但叶秋在他们这批人心里，确实在某种意义上和冠军有着千丝万缕的等同。

而他现在就要挑战那个冠军了，只差一步之遥。王杰希皱了下眉，手指轻轻搁在键盘上，外面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王杰希回过神，说：“进来。”

门被拧开，方士谦出现在门口。

王杰希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方士谦说，“想来陪你坐一会。”

王杰希没明白，笑着说：“陪什么，我又不需要。”

方士谦也笑了：“那你陪我一会，我需要。”

他就这么随便地走进来，王杰希这里只有一张椅子，方士谦自觉走到床边坐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王杰希没有在意，转过椅子看着他：“你紧张？”

他不相信方士谦会紧张得要靠人聊天缓解，他们之间方士谦才是比较轻松自在的那个，王杰希知道自己一直对微草要求严格，常常需要方士谦在中间垫一下。

“你在……”方士谦看着他的电脑，“跟叶秋聊天？”

哦，没有，王杰希回头看了看：“刚才好像有个问题想问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方士谦笑了一下：“这种时候就别再琢磨什么新战术了，明天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已经准备得够好了。”

王杰希说：“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嗯，方士谦温和地说：“就像你对我一样。”

这句倒是真的，王杰希想，他对方士谦的信任总是百分之百，哪怕超出了一个正常DPS对治疗的量。

方士谦站起身，走过来拍拍他的后背：“早点睡。”

好，王杰希答应，看着他走出房间。

他又坐着想了一会，最后看了眼显示屏上的空白对话框，伸手关了电脑。

一转眼又是夏天，六赛季结束后的半个月里格外炎热，叶秋觉得简直是他在江南这么多年里最热的一回。虽然他大多数时间只是缩在房间里以空调和电脑为生，但偶尔还是要陪苏沐橙出门买衣服或者逛超市。

在超市里买的冰淇淋在半路上就化了，苏沐橙很生气，叶秋说你就在楼下小卖部随便买点吧，苏沐橙说小卖部没有我想要的，叶秋说等以后哥有钱了给你开个冰淇淋专卖店，苏沐橙说说不定还有我的粉丝来团购呢。正在那胡扯乱扯的，王杰希在QQ上敲他：“你现在在哪呢？”

王杰希说他父母想来杭州玩，让叶秋帮忙规划一下景点路线。叶秋哪去逛过，充其量也就是百度一下别人的攻略，于是他转手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苏沐橙。苏沐橙也是热心，一边刷点评一边说：“有些地方不太好找，要不要我去给王队的爸爸妈妈带个路啊？”

叶秋咬着烟在旁边乐：“你小心别被人家看上想让你当儿媳妇。”

“不至于吧？”苏沐橙听着也有点担心。

“别找你们那些小众审美，”叶秋提醒，“你就找点方便的凉快的地方就行了。”

过了几天，王杰希来到杭州，跟叶秋约着吃了顿饭。

王杰希对杭州的印象就是偌大一个西湖，走到哪都有湖水，虽然白天晒得要命，黄昏之后那种热度便变得绵长而惆怅，顺着岸边长长的柳条缓慢溶进水里，再顺着波纹一圈圈荡开。

两个人吃完饭顺着岸边走了走，晚上八点，天色已经暗蓝得差不多了，王杰希才把帽子摘下来，捋了把刘海下的汗。

叶秋看他这个样子好笑：“你在北京不遮，来这儿反倒全副武装的。”

是啊，王杰希点头：“嘉世又不是自己的地盘。”

叶秋问：“那你去广州怎么办？”

王杰希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去广州。”

叶秋乐了：“你这不行啊，少天和文州还计划去北京玩儿呢，可嚣张了。”

王杰希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让他们来试试。”

走了一段，叶秋这种平时不出门的人很快嫌热，看见有个长椅上有空位就晃过去坐着不想动了。王杰希跟过去坐到他旁边，不远处湖水的潮气层层蒸发出来，这种感觉在北京可是难遇到。

两个人安静坐了一会，面前人来人往的，像在路灯和夜色中开出一个集市。叶秋感叹：“人真是多。”

王杰希没出声，似乎没有听见，侧脸的神情模糊，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秋转头看了看他：“大眼。”

什么，王杰希回过神。

叶秋问：“你跟他说了吗？”

王杰希没听懂：“谁？说什么？”

叶秋说：“方士谦啊。”

王杰希看着他，脸上的情绪逐渐收起来了，过了一会才皱眉说：“别乱猜。”

叶秋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说是猜就是猜吧。”

王杰希这才觉得周围闷热昏暗的环境非常糟，那些朦胧的水声忽近忽远，使人麻木而放纵。他问叶秋：“看得出来？”

叶秋的语气中听不出有几分安慰：“放心，看不出来。”

王杰希还是非常不确定，他想回忆和嘉世比赛时自己对方士谦的态度，或者是不是曾经对叶秋说起过什么，但是一时间全都想不起来。

他看着叶秋：“如果看不出来，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我闲呗，你都来我的地盘上看我了，我怎么也得关心一下。”

叶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着之后一缕白雾飘散开。王杰希冷笑了一声：“你还管这个？”

叶秋配合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腿：“年轻人想开点，这种事情，只要你不说，就不是真的。”

视野昏暗，嗅觉和听觉便有些敏感，湖水、青草皮和香烟的味道混在一起，让王杰希的某根神经突然抽动了一下。

如果叶秋说得有道理，他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告诉方士谦。

后来好像真的只是梦境一场，叶秋没再提过，王杰希也绝口不提。至于他有没有告诉方士谦，叶秋猜是没有。

他不说，就只是王杰希自己的事情，叶秋还能管管，说了就变成王杰希和方士谦之间的事，叶秋当然不想给他当什么恋爱顾问。

说来王杰希是真的厉害，带着微草又拿了一个冠军。叶秋那两天正好在北京，他有时候也奇怪，北京的变化日新月异，他隔两年回去一次，家里倒是纹丝不动，每次都跟上回一模一样。所以他这次只是到了北京，对于要不要回家还有点犹豫。他找了个小饭馆吃午饭，旁边有个卖电子产品的店，叶秋瞅了一眼，祝贺微草的横幅都已经拉出来了，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真爱粉凑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讨论。叶秋看着王不留行的大海报想了想，走到路边打车，报了微草的地址。

他去的自然是微草后门，下午两三点倒是清清静静的，不知道是粉丝扛不住太阳还是全守在正门。不过叶秋这样穿个普通T恤带着宅男脸往后门一站也很可疑，眼看着门卫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转，叶秋心想应该叫他去通报一声还是怎么着，身后却有人问：“你……你在这干什么？？”

叶秋转过头，是那个叫刘小别的新人，叶秋对他有点印象，除了手速之外，清清瘦瘦的，儿化音字正腔圆，傲得像只小孔雀，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北京小孩儿。

王杰希以前也有点这样，叶秋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刚出道的时候占着风光名头，眼神却有些漠然，像他孤僻的打法似的难以接近。

后来么，队长当久了自然就不一样，王杰希可是用生命在干这行。

“我来……”叶秋看着刘小别，突然心里一动，“我来等我对象呢。”

什么？！刘小别一脸震惊，他惊疑不定地打量叶秋，微草里倒是有几个姑娘，叶秋猜他现在肯定在脑子里一连串地滚名单。

叶秋理所当然地说：“你来得正好，上去告诉你们队长一声，叫他下来。”

刘小别花了几秒才听懂这两句话里拐的弯，好歹叶秋也是顶顶大神，才让他把那句蛇精病咽下去，但他还是很有胆量，横了叶秋一眼：“你别在这瞎说！”

说完就顺着铁门旁边的小通道走了进去。

叶秋也不介意，插着裤兜继续摇摇晃晃地等，又过了一会，终于看见王杰希在阳光下向他走过来。

他看见叶秋倒没露出什么惊讶表情，反而微微皱眉：“你跟小别瞎说什么。”

连用词都一样。

“不是瞎说，”叶秋笑了笑，说，“你点个头的事。”

王杰希怔了一下，复杂地看着他，半天都没说话。叶秋也不改口，就这么让他看，心想哎哟，好像还真是有戏。

两个人在树荫底下站着，门卫在小窗口躲躲闪闪又望眼欲穿，看得叶秋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才又问：“怎么样？”

王杰希竟然干脆地说：“行。”

这回轮到叶秋愣了一下，但是王杰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嗯”“好”了两声，说：“我马上回去。”

叶秋看出他有事，等他挂了电话，说：“那我先回酒店吧。”

好，王杰希说：“我开完会再去找你”

这是要商量转会情报？叶秋怎么也是豪门队长，狐狸耳朵动了动。没想到王杰希说：“方士谦要退役。”

这倒不算意外新闻，叶秋“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嗯？我可不搞趁人之危。”

“我知道，”王杰希像是嫌他说得多余，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