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王杰希将日程本翻到新的一页，才意识到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他还是拒绝了外派的差事，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像他为考试制订的复习计划一样规律而严谨。

唯一的变数只有方士谦，王杰希已经不再去想他每个举动后面的铺垫和意图，遇到什么就处理什么。方士谦似乎很有耐心，平时只是发发短信，偶尔打个电话，就算王杰希拒绝他的约会邀请也没关系。

他确实做到了自己所说的那样，和以前无关，从不用“你记不记得当初……”那种句子来煽情，好像再来一次就真的只是从今以后的事。

只看从今以后，王杰希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方士谦个性中的自信还是自由，或者兼而有之。

但如果不那么在意，相处竟然渐渐轻松起来，不得不说这个方法还是很有效的。上一次的故事纵然结局很糟，毕竟是五年前了，五年足够磨灭很多负面情绪，曾经王杰希也以为自己是记得的，结果现在和方士谦面对面吃饭，或者一起在超市的货架中穿行，那种放松和平静常常让他非常意外。

对，有好几次方士谦都利用自己刚刚回国的借口，找王杰希陪他去买电器家具和日用品。

“朋友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方士谦笑着提醒他当初同意的事。

王杰希对此已经无话可说，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那就约三点吧。”

 

方士谦一向是不会迟到的，对于王杰希来说是得分很高的优点，但是在现在网购这么便利的时代，他非得跑来本市最大的超市买什么烘烤箱，这让王杰希觉得非常不必要。

而在此之前王杰希甚至没见过家用烘烤箱。

“在国外好几年了，有一些不太好的饮食习惯。”

方士谦仔细看着商品介绍，一边对他说。

王杰希无法对烘烤食品发表什么评论，看了看周围的厨具，随口说：“你怎么有那么多东西要买。”

听到他的话方士谦却笑了：“我没有那么多东西要买啊。”

王杰希转头看他，方士谦用一种显而易见的轻快语气说：“我只是找机会和你见面而已。”

王杰希停顿了一下，无动于衷地说：“不如你早点放弃。” 

“你应该了解我的，”方士谦可惜地摇了摇头：“如果觉得事情没把握，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做。”

王杰希皱眉，刚要说话，方士谦却接下去说：“但是啊，你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总是拒绝我，我现在也没有把握，只好一直来买东西。”

这是重逢之后，王杰希第一次听他提起“以前”，也是第一次听他说出示弱的话。

王杰希也曾经好奇过方士谦是怎样看他，无论如何“可爱”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但是方士谦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平静的侧脸，让王杰希一时之间想不出合适的回应。

导购小姐带着甜美的笑容迎上来，王杰希适时退开一步，转过身去看其它的商品。

 

除了烘烤箱，方士谦还买了一袋子零零碎碎的日用品，王杰希瞥了一眼装满的塑料袋，根本看不出他的购物只是借口。

坐进车里，王杰希系好安全带，看见方士谦从袋子里翻出一个盒子，拆开包装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车前架上。

“什么……”

只问了两个字，空气中弥漫开的青涩香气让王杰希反应过来。

“我喜欢这个味道。”

方士谦放松地靠着椅背，若有所思地说。

一个芳香剂而已，王杰希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也就谈不上接受或者拒绝。他倒是多看了方士谦一眼，方士谦笑了：“怎么，不喜欢吗？”

没什么，“谢谢”，王杰希说，转头发动了车。

 

平时王杰希只要把方士谦送回小区门口就行了，但是今天因为多了个烘烤箱，他不得不把车停在楼下，帮他把东西拎上去。

有电梯就方便很多，方士谦打开门，把烤箱放在地上，转头看见王杰希一步不多地站在门口。

“不进来坐一下？”

王杰希无情地拒绝了他。

好吧，方士谦无奈地笑起来：“袋子给我。”

王杰希把袋子递过去，方士谦却拉住他的手腕拽了一下。王杰希猝不及防，向前跌了一步，正好被方士谦伸手搂住了。

“今天谢谢你。”方士谦在他耳边轻柔地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嘴唇蹭过他的耳廓。

说完他就放开了王杰希，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王杰希无端被挑逗了竟然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阴晴不定地看他：“你以前就用过这招。”

“是啊，”方士谦轻快地说，“我也是刚刚看到你站在门口的样子才想起来。”

王杰希听出他的话外音，移开视线，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转身离开了门口。

 

然而坐进车里，陌生的香气让王杰希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盒子上，他伸手握住它，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动。

方士谦正在渗透他的生活，总是从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开始，再等王杰希习惯之后……

手机突然响起来，王杰希放到耳边：“喂？”

“明天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呗。”

黄少天在那边问。

王杰希有点疑惑，明天要上班，如果黄少天要约他明天见面再说就行。

可能是他又找到了什么需要提前订的热门餐厅，王杰希没有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事实证明王杰希想的也没错，黄少天确实带他去了一个装修十分别致的餐馆。迎宾的服务生上来问有没有预定，黄少天说有，但是他报完名字却紧接着说：“三位的。”

王杰希这才反应过来，等他们在桌旁坐下，他问：“喻文州也来？”

嗯，黄少天点头。

服务生送菜单上来，黄少天接过来只是随手翻了翻：“等会再点吧。”

他伸手去拿茶水单，一边问王杰希：“你喝什么茶？”

茶？王杰希迟疑了一下，他们两个人吃饭从来没特意点过茶。他表示无所谓，黄少天仔细看了看菜单，指给服务员说：“先上这个吧。”

 

王杰希是个不太在意八卦的人，方士谦回来的这一个月占用了他很多精力，有点顾不上别的，过了半个多月才发现黄少天好像也在忙什么，有时候午休不见人，晚上下班之后也很少来蹭车。

上周有一天下雨下得挺大，黄少天跑到他办公室要搭顺风车，一路上交通拥堵，大家都开得很慢。中途黄少天接到一个电话，王杰希听到他说什么“没有”“王杰希送我”“好吧好吧那你也小心点”之类的话。

这个语气就有点不对了，但王杰希没有问，过了一会，黄少天转了半边身体过来，一脸严肃：“我跟你说个事。”

“嗯？”

“我跟文州在一起了。”

隔了两秒，王杰希“嗯”了一声，等到红灯面前停下车，才转头看他：“刚在一起？”

就上个礼拜吧，黄少天重新坐正身体。

那黄少天也没坚持多长时间，王杰希回想了一下，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如果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当然很快，但人的心态总是要纠结一下，尤其是黄少天这种状况。

“你……”

“想开了”这个词不对，王杰希思考了一秒，“怎么想好的？”

“唔，怎么说……”黄少天在座位上动了动，含糊其辞，“就是上个月碰到他了，后来又碰到两次……”

这样谁能听懂？黄少天平时话多反应又快，王杰希还是第一次见他有说不明白话的时候。

但既然王杰希对八卦不甚在意，就没有继续问。

后来黄少天又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王杰希说好。

 

没想到“那顿饭”就是今天这顿饭。

茶壶被端上来，滚烫开水散开绿茶的清香。王杰希看着对面的黄少天，突然笑了：“你紧张？”

是啊！黄少天看了眼台卡上标的桌号，手指飞快地发着短信，一边说：“他说堵车，得晚点到……我跟你说，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但我想总得走这一步吧，反正你是个有前科的，就先拿你开刀了。”

嗯，王杰希应了一声。

看到黄少天这种难得的样子，他都有点记不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样了，好像因为年纪小，带着点任意妄为，什么琐事都没管过。

现在想想，方士谦当时有没有担心或者困扰，他竟然完全不知情。

黄少天发完短信就一直百无聊赖地转手机，他的情绪很明显，但是是好的那一种。

又等了十几分钟，黄少天旁边的椅子突然被人拉开。

王杰希抬起头，看见一个穿衬衫的年轻男人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这么晚，”黄少天简单给他们介绍了一下，捞过茶壶给喻文州倒茶，“我不知道他们家的茶怎么样，随便点了一个。”

“闻起来还挺香的，”喻文州笑了笑，“你们点菜了吗？”

还没有，黄少天翻开菜单，抬起头看看王杰希，又看看喻文州：“……算了就我点吧。”

王杰希一向对吃什么无所谓，趁黄少天点菜的功夫，跟喻文州礼貌地聊了两句。

喻文州跟他想象的……其实王杰希没去想过喻文州会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很明显，他看上去温和，平静，和黄少天有很多反差。

不过黄少天所说的多年感情和默契也是真的，随便一个小动作就能看得出来。幸好喻文州把平衡掌握得很好，将整个气氛维持在三个朋友而不是一对情侣加电灯泡的状态里。

 

和喻文州聊天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吃到一半，王杰希已经感觉不到任何陌生感了，黄少天更加放松，甚至笑嘻嘻地说起他和喻文州刚认识时候的一些旧事。

他们两个都喝了酒，只有喻文州没喝，王杰希猜他们之间大概有个约定，这种场合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好像是下个月婚礼，哎，同事的红包应该包多少钱啊？”

酒劲返上来让王杰希有些懒洋洋的，他靠着椅背，慢了一拍才说：“什么婚礼？我没听说过。”

黄少天摆手：“请帖过几天才发，她们几个姑娘商量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了。”

王杰希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陈姐不是之前还说要给她介绍……”

“谁知道呢，突然就闪婚了……”

后面的话王杰希没听到，因为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名字，站起身：“我出去接个电话。”

黄少天当然也看见名字了，转头对喻文州笑嘻嘻说：“追得真紧。”

喻文州微微挑眉，意有所指：“至少人家还会接电话。”

王杰希对他们一唱一和的视若无睹，向门口走去：“喂？”

 

出来才知道又开始下小雨了，夜幕中的柏油路湿漉漉的反着碎光。突然离开热闹的餐厅，周围一片安静，电话里方士谦的声音格外清晰。

“吃完饭了吗？”

“没有，我在外面。”

哦，方士谦的语气中有点遗憾：“我刚才烤了两个蛋糕，还想给你看看。”

王杰希笑了笑：“看有什么用，你自己验过了毒吗？”

方士谦却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温和地问：“你喝酒了？”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王杰希才意识到自己的体温有些高。他慢慢呼了口气，冷静下来：“只喝了一点。”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王杰希回答得很快。

如果是平时，只要拒绝一次方士谦就不会再拉扯，但是今天他低柔地说：“如果你觉得有人帮忙会方便点那我就去接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总对自己那么严格。”

 

这句话一时之间麻痹了王杰希的某根神经，他有点出神地盯了一会街对面的路灯，突然问：“你当时提分手，是不是故意拖到出国前才说的？”

这个问题似乎让方士谦非常意外，但他很快坦白地说：“对。”

“你为什么……”

这是一个困扰了王杰希好几年、而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问的问题，因为无论它是什么答案，比如“我不喜欢你了”“我觉得出国比较重要”，无论它是什么答案都没有意义，并且会让王杰希非常难堪。

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他和方士谦就永远不可能再来一次。他认为自己不想再来一次，所以一直刻意保留着这个问题。

但他现在还是问了，可能是因为酒精，或者夜色，或者黄少天和喻文州的感染力。

方士谦在那边安静了一会，然后说：“出国是早就决定好的，但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后来我想，反正都要分开，不如选个能让你记得最久的方式，你能理解吗？”

“……不能。”

王杰希的语气毫无起伏，这算什么幼稚的解释？

方士谦笑着叹息：“我那个时候也很年轻啊，越喜欢越容易看不开，做了不少错事……你不能总是以为我什么都会。”

 

你不能总是以为我什么都会，这句话用力推了王杰希一下。

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方士谦确实是无所不能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到后来的几年时间，王杰希很少求助别人，但只要他遇到深陷其中的麻烦，或者不想去管的东西，方士谦总有办法替他解决。

直到很久之后，王杰希才意识到他对方士谦的依赖性。

他一直责备方士谦没有以平等的立场看待他，原来他自己也从来没把方士谦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我……”

王杰希用手按了按额头，“对不起，我当时……”

这么一想，当时他年轻气盛，眼里只有想要的东西，很多标准又要求严格，肯定也曾经使方士谦非常为难。

但他现在竟然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别想那么多，”方士谦轻柔地说，“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吃饭？”

“我在……”王杰希回头看了眼被LED灯点燃的店名，就在那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终于醒过神，手指抢先一步按下挂断。

他看了一会通话结束的手机，慢慢做了个深呼吸，走回店里。

 

饭局结束后三个人一起走到街边打车，黄少天说了一晚上的话，总算有点累了，靠着喻文州的胳膊打了个哈欠。

“困了？”喻文州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对王杰希说，“先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王杰希觉得自己还比较清醒：“我自己打车就行。”

于是先停下来的一辆出租车，他们让王杰希先上，喻文州还跟司机确认了一下地址。

司机开车之后，王杰希透过后视镜看到喻文州和黄少天站在橘红的路灯下，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王杰希放松地靠着椅背，看向窗外流动的夜景。

 

没想到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还真的有些困了，车停在路边王杰希还看了看才反应过来。他给了钱，推门下车，雨后微凉的空气吹过来让他清醒了一点。

他沿着碎石子路走向自己家的那栋楼，快要到的时候，王杰希发现单元门前竟然站着一个人。

方士谦抬起头，也在浓浓夜色中看见他，然后微笑着走了过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