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灵魂不可避免的回声
@Rhiine
 
 

【南风】

25.


打开家门的那一刻黄少天有一瞬间的心怯,但站在玄关的感觉却很不可思议,因为只看客厅和厨房似乎毫无变化,仿佛那几句微信和电话是梦境一场,黄少天换了鞋,慢慢在卧室和浴室又看了一圈,一切清晰明显地摊开在他眼前,骗不了人,喻文州是离开了。

太过剧烈的愤怒爆发后只剩下疲惫,黄少天翻出一瓶香槟和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自己陷进沙发里,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似的,再难的手术都没这么累过。过了几分钟,微信的消息声把他唤醒,那再普通不过的铃声都在心上无端扎了一下,黄少天从兜里摸出手机看看,是方锐发来的,明天去帮同事求婚那个KTV的名字和时间,黄少天扔开手机,打开香槟倒出一杯,扬起头一股脑全灌了进去,然后突然猛地将杯子咂向对面的墙根,刺耳的巨响,就像病人挣扎起来,把救命的输液扯碎到地上的声音。

这个杯子和喻文州的是一对,只有两个,没了就没了,黄少天弯下身双手撑住额头,好像再也动弹不得。

后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在沙发上睡着,半夜硬生生被冷醒,黄少天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从卧室扯了被子到沙发上,重新躺好,他一点都不想睡那张床,看着都觉得反胃。

再起来当然还是要继续上班,黄少天用凉水洗完脸,盯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冷鹜而浑身是刺,倒有些陌生,不记得上次有怎样的事使他停留在这种状态,连父母离婚的时候都不会,那时他太小还不懂分离。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每次看镜子,都觉得自己得意得快腾飞起来,飞得太高,“总有这一天的”,喻文州说话真他妈绝,一个字都不浪费。

到了医院,昨天那个大手术的病人竟然还躺在ICU,听说昨晚也急救了两次,体征维持在临界点,两个世界将他扯来扯去,病人很有求生意志,坚持到现在,令人惊讶,也带来了希望。

早上交接班结束,科主任叫住了黄少天,黄少天以为是什么病人的事,没想到他说下个月有个去美国学习的机会,为期一年,院里想培养年轻医生,黄少天各方面条件不错,是备选人之一,现在领导层还没决定,他想先通知下黄少天让他有个准备。

自从到普外以来黄少天一直都算被主任看重的对象,不光是聪明能干,他对临床有热忱和执着,这是成为一个好医生不可或缺的。出去学习这么好的机会,对自己有提高,回来还是很加分的资历,别人眼红都来不及,他想黄少天肯定非常愿意,然而黄少天听完的反应却有些怔忡,没有表现出主任期待的惊喜。

“怎么了,”主任也知道一些他家里的情况,“你有什么顾虑,爸妈的事?”

没有没有,黄少天回过神,坦然地说:“我今年也没回去。”

主任点点头:“那就是女朋友?年轻人嘛,感情好舍不得,我理解,但是只有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工作前景很好的,眼光放长点,实在不行现在就领证,这样也不怕人家跑了。”

他当成玩笑话在说,黄少天也只能跟着笑起来,说好的我考虑下,谢谢主任。

主任拍拍他肩膀就离开了,黄少天反身往办公室走,经过一个储物间,他拐进去,反手关上门靠在门背后,沉沉呼了口气,迷惘又疲倦地看着那一排排装满医用品的架子。

他心里有预感,要是现在走,他和喻文州之间就真的完了,也不是舍不得,何止是舍不得,他看上去一个完好的人,五脏六腑全是新鲜的伤口,压迫神经,刺激大脑皮层。人体有多脆弱,拿过手术刀再清楚不过,轻轻一压,温热粘稠的血争先恐后涌出来,车祸伤者动脉受损,腹部鼓成一个气球,一切开,那血喷泉般直线往上冲,能冲得比医生的头都高。

他都见过,他没想过会这么疼。


中午去食堂吃饭,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好像一整天都有点恍神,张佳乐用胳膊捅捅他:“少天?你脸色不好,太累了?”

可能吧,黄少天随口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咀嚼,咽下去,再挖一口,张佳乐问:“你晚上还跟他们去KTV?要不早点回家吧。”

黄少天想想:“应该去吧,都答应了,你不去?”

张佳乐说:“我今天值班,不然还真挺想看看热闹的,今天又把公交卡丢了,我特么都觉得自己要冲冲喜。”

黄少天笑了:“对你来说丢公交卡算不上倒霉吧,正常发挥。”

去去去,张佳乐吃完了,用纸抹抹嘴,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黄少天看着自己拿勺子的手,他快要忍不住跟张佳乐说了,但是他不能,他一说就要崩,只好继续挖一口塞进嘴里,把那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其实他今天不适合去看人家求婚,实在太讽刺,可是不去能去哪呢,他没法回家,他甚至没有家了,只是过夜哪个地方不能睡,回来值班室随便躺一晚,比那些私人领域的地方都好太多。

或者有手术拽住他的注意力也行,可惜无事发生,下班之后他等方锐过来,听说主角要留一会班,让他们先去吃饭,在KTV汇合,楚云秀说最近太累需要喝汤补补,他们就近找了个粤菜馆,黄少天几乎不会自己来吃这些菜,偶尔清淡一次好像也不错,煲汤他曾经是研究过的,现在看着那一个砂锅罐,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

后来那晚在包厢里的整个过程,黄少天不太记得,很热闹也很乱,黄少天不想喝多怕自己失态,但又不可能完全忍得住情绪,说不清从哪个时刻他失去了控制力,同事在女朋友面前单膝跪下,捧出戒指,说了一段感人的话,有人把音乐停了,周围很安静,灯光斑斑点点,漂亮得像一条彩色的河,黄少天靠坐在阴影里看他们,身体上感觉很迟钝,灵魂抽离的麻木,像打了麻醉,前胸正中15cm切口,纵行劈开胸骨,整颗心就被剥了出来,鲜活的,他眼睁睁看着。

“我在最高兴的时候想到的是你,在最难过的时候,想到的也是你,想到你就不再害怕,不觉得这个工作太辛苦。我还想救更多的人,想让他们活下去,活着才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幸福,也想把这些幸福都给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中间那个人哽咽了两次,他女朋友也哭得眼妆模糊,还有周围的好几个朋友都哭了,但是黄少天没有,他跟着人群站起来,欢呼鼓掌,他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可能从心脏被剥离的那刻起,他在医学上就已经判定死亡了。


再醒来真的在值班室,黄少天朦胧地揉揉头发打了个哈欠,基本上常年的工作习惯使他总是短时间睡眠,除了在喻文州身边,但他现在这种混沌的状态,都怀疑要是拷机真响能不能把他叫醒。看了眼时间是凌晨三点多,他想想爬起来去冲了个澡,然后又回到狭窄灰暗的值班室,曾经觉得太简陋的空间,此时竟有了种安全感,真令人悲哀。

接着又睡过去,太阳落下升起,不管人在经历什么,时间都不会停,并且在手术室过得尤其快,黄少天发现自己在台上甚至比以往更专注,其实外科医生在手术时经常闲聊,这样才不会那么累,黄少天以话多出名,说明他更是以此来发泄和调整的人,现在专注了,话少了,消耗自然大幅度增长,一天下来他都扛不住的疲惫,但他不想改变,这样才能睡得快而结实,不被打扰。

他抽空把自己的东西从喻文州家里搬了出来,当初带进去的就不多,在一起之后零零碎碎买了不少过日子的小玩意,毕竟他是认真的,此时看了一圈,不是必需品也不想要了,以后再买就是。客厅和墙壁相接的木地板边被那个粉身碎骨的玻璃杯砸出了两个凹痕,黄少天蹲着看了一会,去他妈的,不管了,他才不修补呢,最好一辈子烂在这里。

要不要干脆把喻文州那个也一起摔了,他甚至冒出这个念头,不过很快丢开,砸了他也不会痛快的,毫无意义又掉价。

回到那个老旧简洁的员工宿舍,黄少天庆幸当初没退掉,他花了一整天休假的时间重新打扫一遍,好像也没那么差,骑着没有篮筐的自行车去小超市买菜,回家做一个人的分量,吃完刷刷微博看几个热门网剧,关灯睡觉,一天就结束了,不过是回到曾经的生活。


转眼到了下一周,喻文州应该已经出差回来了,黄少天眼观鼻鼻观心克制自己不要多想,他一向以自己的适应力为傲,再难熬的环境,很快就能调整好,现在喻文州的工作内容基本已经不会到外科这边来了,虽然两个人上班的距离这么近,然而如果不是刻意,竟然真的不会遇到。只要不见面,总有他可以坦然以前男友的称谓对张佳乐说出这个事的一天,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过去了”。

医院的工作还是那么忙,黄少天有时匆匆经过走廊,会突然想,周围这些忙碌的同事,说不定正在经历人生中的低谷和风雨,说不定他们在夜晚也被痛苦深深煎熬,又怎么样呢,生活还不是要过,医生都不去救人,谁还能代替他们。

交班的时候他翻看病例,发现了一位旧病人,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他收拾好东西去查房,一床一床看过去,到了那间单人病房,发现还挺热闹,戴妍琦正坐在病床旁跟病人聊天,见到他打招呼:“黄少来啦。”

嗯,黄少天过去调了下病床高度,请病人坐起来,对方倒笑着先跟他说起话来:“哎呀,我记得你,她们把你排在普外第一名,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黄少天笑了笑,挂上听诊器,“你别听她们瞎说,排什么名啊又不是高中生。”

“黄少就是要面子呀,”戴妍琦笑嘻嘻地说,“心里高兴还不承认,不过这个排名是建立在周泽楷是心外的基础上哦。”

哼,黄少天半真半假地露出不屑的表情,他这么配合,大概戴妍琦也说过周泽楷的事,和病人一起笑闹起来。

检查了一遍,情况不算好,黄少天当然也记得她,四十多岁,肾衰竭,去年底接受了肾移植,当初手术还挺成功的,但是器官移植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真正手术部分不难,难的是术后的适应恢复,这位病人的新肾显然与身体相性不好,加上大量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的作用,只过了半年不到,她身体比移植前更差了,尿毒症,甚至心血管都出现了很大问题。

然而她给黄少天的深刻印象当然不只是医学症状,还有她的感情生活,戴妍琦明显也念念不忘,看这里没外人,小声问:“悠姐,你现在还是不后悔吗?”

说真的,病人不光人长得漂亮,名字都美,以黄少天的“直男”立场完全是挑不出毛病的女性,医生难免也有自我标准,越是好人越觉得可惜,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后悔呀,”她笑起来,声音非常温柔,“我总是想,当你面对两个选择的时候,对的那个,说明你知道选了它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另一个,如果你不选,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错过的是什么了。”

其实她现在的状态比半年前差了很多,已经能看出实际年龄甚至更多,有时病人比医生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或许她也知道这次是真的很严重,黄少天帮她垫了垫枕头,说:“你先休息一下,待会主任会过来跟你谈治疗方案。”

嗯,她对黄少天笑了笑:“谢谢你,希望你快点找到心上人呀。”


查完房回到办公室,黄少天敲完病例,准备去择期手术,走前他看了眼今天的安排,下午四五点应该能挤出个空档。

结果这一进去就连续忙到了下午,好在中间还有个吃饭的时间,不过用上了十分钟快速吃饭大法,在手术室不知道怎么说起年纪,方士谦还调侃说黄少天这身板和大学生似的,一点都不像快三十的人,旁边那个护士刚好是个微胖的小姑娘,叹气说好羡慕呀。

出来大概四点多,似乎没什么事了,张佳乐发微信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黄少天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可能有点事,明天吧。把手机和拷机都揣进兜里,他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说出去半小时,乘电梯下楼,往大学的方向走去。

其实他有点不太记得喻文州现在属于哪一个科组,毕竟他们要避嫌的关系,几乎也不会需要他去学校找人。所以在楼与楼之间还是摸索了一会,最后只好随便找了个教务处,说想找喻文州,对方给他指了路,他又找到另一栋楼,一节节楼梯爬上去,很有可能喻文州现在不在,说是碰运气,不如说黄少天也不那么确定,他是被早上那个女病人的话刺激到了,自己心里清楚。

没想到喻文州是在的,这间办公室很大,黄少天透过窗户看了看,下一秒就毫无预警看到了他,正在和其他老师说话,像是闲聊,一个轻松的侧脸,黄少天的心跳声就这么砰砰地立体起来,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手心都有点潮湿了。

没等他想反悔,正巧有人走出来,看到他,问他有什么事,黄少天那一刻的反应仿佛是身体自动的,神情自然地说找喻文州,他看着对方转头喊喻老师,有个医生找你。从门口的位置看不到喻文州的座位,过了几秒,喻文州出现在他面前,黄少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是空荡荡地看着他,豁出去似的没有退路。

喻文州还是他回忆里的样子,似乎并无变化,他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喻文州带他下楼,走到教学楼的背面,临近黄昏的夕阳照在树间,影子和白光交错排列。喻文州转过身,或许因为场景的明亮,有那么一瞬间,黄少天已经一笔勾销,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如果喻文州讲和,他当场就能毫无芥蒂地原谅他,他对他是这样的真心,如果没有此刻他自己永远不会意识到。

然而喻文州转过身,看着他,问:“有什么事吗?”

从光彩到灰黑只需要一秒,什么叫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黄少天定定站着,手放在兜里,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一路上他抑制不住预想喻文州的反应,带着歉意或不耐烦,唯独没想过他这样心平气和,像根本不明白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

“你问为什么,这个答案有那么难吗”,和当初是一样的,喻文州最有手段的地方,他什么都不说,他把话留给黄少天来说。

过了最残忍的几秒,黄少天慢慢做了个深呼吸,盯着他:“你告诉我,不同意的是你家里,还是学校?”

黄少天又不是没脑子,这些天再怎么痛苦也会思考,他想来想去,喻文州这样突然又不容商量的转变,无非只有两种情况,他和家里说了,父母绝不同意,或者他们的事被人发现了,黄少天在医院还好,学校职工是必然禁不住这种名声的。

如果迫于压力必须要分开,黄少天不是不能理解,也并非没有心理准备,说他乐观也好,他不相信两个人的感情真的无法存活,哪怕暂时分开,一起努力,总有出现转机的一天。为什么喻文州一点都不肯告诉他,宁可选择不留余地的切口,难道喻文州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他死死盯着喻文州的脸,想从他神情里看到一丝动容,可是什么都没有,喻文州完全没有露出被戳破答案的脆弱,他只是停了一下,轻声说:“少天,别让我为难。”

黄少天的胃部几乎要灼烧起来了,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他咬牙道:“你想清楚,我来找你已经是底线了。”

黄少天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不可能求别人留下来,即使是喻文州都不行,何况是喻文州用最无情的方式甩他,他现在会站在这里,被丢开还要找上门纠缠,问个理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喻文州却连这么难堪的话都说出来,将他的自尊平平静静碎了个干净。

喻文州没有避开他的眼睛:“我知道。”

黄少天在衣兜里握着的手指再次微微痉挛起来,他是真的想让他死心。

“……你会后悔的。”黄少天的声音甚至不受控制变得沙哑,他转过身,大步往校道上走去,白大褂的衣摆卷起一阵末日的尾风。





03 Dec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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